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星期天文学」第43辑,嘉宾是作家张天翼。《人鱼之间》是张天翼最新的一本短篇小说集,通过解构和重新改写童话的形式,映射人性的真相和普遍的法则。她用灵动而幽默的笔触讲述了多个相互环绕和嵌套的故事,并呈现了童话故事中除了纯真以外更为复杂的一面。本文选自书中的“红外婆”,它是对格林童话《小红帽》的改写。文中有瑞德家的女孩,人狼菲恩,杀死狼的外婆,与狼相爱的姨妈等奇幻情节。其故事的发展总是走向既定规则之外,这使得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具有了现代化的思考和意义。在这座森林里,兔子、羊、狼、鹿、人,都一样。勇敢、坚强、信念和爱也一直被歌颂。本文摘选自《人鱼之间》,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张天翼,作家,曾用笔名“纳兰妙殊”。出版小说集《黑糖匣》《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扑火》、散文集《粉墨》等。曾获朱自清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首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等。
01
我要去看望外婆,独自住在森林深处的外婆。她的房子在三棵大橡树底下,围着一圈胡桃树篱笆。
我往篮子里放进蛋糕、葡萄酒,紧紧地梳起辫子,束在头顶,披上斗篷,把红帽子翻起来戴好,穿上红皮靴,挎起篮子,出门。
天气晴得要命,我仰起头,阳光照在脸上。有人走过来,站在篱笆外边,是村里最聪明的老人亨利。他背着手,咳嗽两声,“天气真不错,你好哇,亲爱的小红帽。”雷奥妮是我妈。我说:“不在。她最好的朋友快生小孩了——那可怜的宝宝,还没出生就没了爸。我妈昨天翻过山去她家照顾她。”他当然知道我妈不在家,他故意问的。老狐狸。我说:“我都十岁了。我外婆十岁打死一头狐狸,把皮剥下来,给我太外婆做了个皮手筒。我妈十岁时挖陷阱逮住一头猞猁,炖了肉请全村人吃,你不也来吃了吗?”他朝我胳膊上挎的篮子张望一眼,笑道:“是不是给她带了什么好吃的?”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动,他会主动过来翻,索性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大手帕,“喏,这是酒,这是蛋糕,我刚烤的。”他连连说:“好香。”伸手捏一捏裹蛋糕的布。我往四周扫一眼,果然,不远处的大山毛榉树后面、荚蒾丛里,影影绰绰还有几人。我心里冷笑一声,说:“再见,亨利,我要走了。”他揪住篮子把手,脸色变得严肃,“他们是找你外婆报仇,跟小孩子没关系,你何必……”我往外一夺,他没坚持,松了手。我说:“祝你今天胃口好,心情好。”转身大步走上通往森林的路。我继续往前走了一阵,头也不回地说:“出来,伊戈。别躲了,我知道是你。早就听见你吸鼻涕的声音了。”侧后方一丛灌木簌簌作响,伊戈钻出来,先痛痛快快吸溜了两筒。他是老亨利的孙子,清晨时分就是他偷偷跑来报信,说昨夜狼族首领带着手下,一共十九头狼,团团围住了我外婆家的小屋。伊戈使劲搓搓上唇。他一出生,上嘴唇就是裂开的,村里小孩都管他叫“兔子”。他说:“你还真去啊?”他跟在我旁边走,愁眉苦脸,想伸手拽我,又缩回去,连连叹气,“唉,唉,小红帽……可能你即使去了,也只能看到被狼咬烂的……尸体。”他两个手在身前攥来攥去,一会儿左手攥右手,一会儿右手攥左手,“也可能连尸体都见不到。你不是跟我讲过吗?你阿姨当年直接被狼拖走,你外婆和妈妈找了几座山……”我站住,转头看着他,“是你告诉我的,狼群会围上一天才动手,因为巫狼说日落时分复仇最吉利。所以我现在去,时间刚好。”我沉下脸,“你是不是也想说村里人那套话——我外婆杀过狼首领,现在人家来报仇是她咎由自取?反正狼族只想杀她,我保命要紧,等狼群走了去收尸?”伊戈看起来更难过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唉,我偷听爷爷跟狼说话、再给你传信,反倒害了你,我……”“你放心,不是送死。我有办法,我可是瑞德家的女孩。”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兔子,你是好样的,只有你肯帮我。等这事过去,我给你跟希希各做一个蛋糕吃。”希希是他养的比格猎犬,会用后腿站起来跳舞。伊戈说:“好吧,那我要莓子味的。哦别做可可的,你记得吧,上次希希吃了你送的可可蛋糕,病了两天。”伊戈真是个好小伙,听到能帮忙,眼睛马上亮了,身子一挺,“愿意,你说。”一棍打碎狼脑壳。
02
又一阵簌簌响。这次来的是狼,风一阵阵吹,狼臊气一阵阵送过来。我不动声色,左手装作伸到帽子里挠痒,右手攥紧篮子把。他要敢扑上来,可要结结实实挨砸的。我甚至都想好了,头一下砸腰杆,外婆跟我讲过,狼是铜的头,铁的背,玻璃腰。眼前灰影一闪,一头狼蹿到面前三米处。是头大家伙,褐黄色皮毛光滑发亮,黄眼睛亮幽幽,针尖似的眼珠盯着我,黑鼻尖抽动几下。他们是百年前被森林之神选中的兽族,受魔法的赐福,能说话,会思考。那张阔嘴一张一合,说:“早上,好,小红帽。”他说:“丢勒,我叫。别怕,来吃你的,我不是。人肉,我不吃。”他讲人语讲得颠三倒四,好在勉强能懂。我使劲憋住笑。他有点讪讪的,在路中间蹲坐下去,像一头大狗,“偷溜出来我。首领,不知道。托我,有人:劝你赶快回家去。”最后一句转达那个“有人”的话,说得最顺。
狼丢勒说:“你外婆,勇敢。老了但是。不在家,你妈妈……哎,亨利是首领的,一伙,你知道?出远门你妈妈,的消息,亨利送来的。”我说:“知道。”这句话让我相信狼丢勒不是敌人,我把手从帽子里放下来,“你们今天既然打算杀我外婆,难道不怕将来我再给外婆报仇,杀进你们狼窝里去?”狼丢勒显然没想到这层,他们拥有智慧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他说:“真的……会报仇,你?”我不答,既然他不伤害我,那我为啥不接着走?我目不斜视地路过他身边,他忽然说:“害怕极了,你其实。能闻出来,我。”我继续往前走。爪子声嗒嗒,他跟上来,说:“害怕时身上,一股馊臭气,散发。兔子、羊、鹿、人,都一样。你靴子里,我现在闻见,就是那味儿。”狼丢勒叹一口气,摇摇他那毛茸茸的大脑袋,“我尽力了。不听,劝告,你。回去了。可怜,他会伤心的。再见吧,小红帽。再见面,你的帽子,希望不会变更红。”说完轻捷一跃,没入草丛。我冲着草间闪动的褐黄背影说:“喂,‘他’是谁?谁会伤心?”没听到回答,簌簌声极快地远去了。心里带着疑问,就好像衣服里藏了块石头似的。我继续往前走,偶尔停下,采几棵草、几朵花,边走边大声唱歌:为需要的人冲出家门。
03
又走了好一阵,不远处草丛簌簌响,狼臊气又来了,这次味道比上次淡一些。我说:“又是你,丢勒?”前方一棵大栎树的树荫底下,立起一个影子。我一怔,那竟然是一头……一个人狼。他浑身长着软毛,毛色跟我之前见过的狼都不太一样,是红褐色的,他脸上五官完全是人类男孩的样子,眼睛很大,眼珠灰绿色,狼毛跟络腮胡似的长到脸颊上,四爪还是狼爪,直立起来,两个前爪像人的双臂,耷拉在两边。那对绿眼珠看着我,淡红的嘴唇开合,说:“上午好,小红帽。”他说:“我叫菲恩。别怕,我不是来吃你的。我们不吃人肉。”他的人语说得比狼丢勒流利多了,闭上眼听,会以为是村里普通十来岁男孩。我说:“你为什么是半人半狼?”“因为我爸就长这样。他还能变成完整的人,那个我要成年了才能学会。”“是我让丢勒来劝你回去的。我没法阻止他们攻击你外婆——我试过,差点被首领咬死——我只能阻止你去白白送命。”红毛人狼菲恩叹一口气,眼中闪动忧伤、痛苦的目光。我心里一软,忽然觉得他样子有点面善,问:“我在哪见过你吗?”他摇头,微笑,“你在镜子里或湖边照一照,就见到我了。”我说:“也许我会白白送命,也许我跟外婆联手,就能打退你们一整群,谁知道呢?我必须试一试。”人狼菲恩用绿眼睛久久看着我,“我猜到你不会回去。你们瑞德家的姑娘,都是倔脾气。”这话说得真蹊跷。我刚要问,他已放低上身,四爪着地,“再见吧,小红帽。希望再见面时,你的帽子不会变得更红。”说完轻捷一跃,没入草丛。我冲着草间闪动的背影说:“喂,你见过几个瑞德家的姑娘?”没听到回答,簌簌声极快地远去了。心里的疑问更多了,就像衣服里藏的石头更重了。我继续往前走,偶尔停下,采几棵草、几朵花,边走边大声唱歌:04
等到手里花草攒成一满把,我看到了远处的三棵大橡树和烟囱,外婆家到了。我加快脚步。风吹过来,风里有浓得呛人的狼臊气。我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太好了,没有血腥气,外婆好端端活着。
太阳挂在天正中,离日落还有半天,一切都来得及。伊戈如果顺利,这会儿也该到了。我站住脚,几步之外,三棵大橡树下,胡桃树篱笆外,有十九头狼。有的狼站着,有的卧着,十九对眼睛齐齐望过来。我妈讲过,狼群里尾巴谁翘得最高,谁就是头儿。在一群夹着尾巴的下属里,首领非常好认。它是一头壮硕得惊人的黑狼,左耳缺一块,脸上身上净是搏斗留下的疤痕,那是坐稳头狼位置的代价。黑狼说:“中午好,小红帽。没想到你来了。”他的声音居然出奇地柔和,软绵绵的,像刚搅好的鲜奶油。离他最远的地方,狼丢勒没精打采地趴着,看我一眼,又低了头。“砰”一声,小屋窗户打开了,我外婆从窗里探出身,冲我微笑挥手:“冠军”是外婆给我的专属昵称,自打我半岁赢下村里的“宝宝爬行大赛”她就这么叫了。我一看到她,突然有点想哭,腿也有点打战。她脸色稍微有点憔悴,不像平常那么有光彩,连额头嘴角的皱纹都显得更深了,蓬松的红发用一根发带随便捆在脑袋后面。我拼命跟自己说,憋住憋住,我是瑞德家的女孩,不能泄气。于是我也跟外婆微笑:“是呀,我还给你采了花,带了吃的。我这就进屋。”黑狼身边一头独眼狼吼道:“不行。”从跟首领的距离上看,他应该就是巫狼,地位仅次于头狼。我耸耸肩膀,“你们瞧,我今年才十岁,除了采采花草、做做蛋糕,我啥也不会。我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让我进去跟外婆说会儿话,给她送口吃的,能有什么害处呢?”黑狼首领显然在犹豫。外婆在窗户里冷笑说:“狼王,你们不会真的害怕一个十岁小姑娘吧?”她皮毛光亮,双目晶莹,四肢修长有力,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母狼。我妈讲过,狼群里只有狼王可以选伴侣,他会挑出最美貌健康的那头给自己。我朝她甜甜一笑,“谢谢你,狼王后。”黑狼说:“你进去。说几句道别的话。日落的时候,你外婆就得死。”我刚走到一半,独眼狼又说:“篮子里,什么?打开看。”立即有一头眼神凶狠的灰狼走过来,他是狼群里个子最高的,站在我旁边,嘴巴跟我脖子平齐。他喉咙里低哮着说:“打开。”我甚至能感到他鼻孔里的热气,闻见他嘴巴里的臭气。我用握着花束的手掀开手帕。大狼低头细看,鼻子抽动,嗅来嗅去,狼眼圆睁。他问:“这,什么?”我指着说:“这是蛋糕,这是酒。”黑狼终于点点头。我走进胡桃树的矮篱笆,走上台阶,推门进屋,把屋门关上。外婆的拥抱就在门后等着我。她抱紧我,紧得像要把我搂进她骨头里。我抬头看她,她眼角的皱纹里流出小溪。我扬手把小溪抹干了。她反复说:“你为什么要来?太危险了……雷奥妮怎么会让你来?她人呢?”我说:“安娜阿姨要生宝宝了。妈去她家照顾她,昨天骑马走的。”“她结婚时我妈用野猪牙做了个花瓶当结婚礼物,那个安娜。她怀孕五个月,她丈夫赌钱赌输了在酒馆打架,被砸破头,抬回家两天就死了,那个安娜。”我说:“我已经让人去那个村通知她了,日落之前她肯定能赶过来。她指一指厨房,我才看到厨房乱七八糟,锅和罐子扔了一地。“他们趁我睡觉时闯进来,把我的刀、做面饼用的通心槌都叼走了。”她有点沮丧。我小声说:“没关系,我带了刀。”外婆说:“你?”我把挎篮和花束搁到桌上,放下头上的红帽,露出头来,发辫在脑后固定着一个亚麻布包裹的细长条。我拿下来,解开麻布。那是一把磨得很快的厨刀。外婆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神采又回到她脸上,“哦,我的小冠军!不愧是我们瑞德家的女孩。”她接过刀,手指拭着刀锋,刀光映进眼中。她说:“好,有这玩意儿,谁输谁赢,那可不一定。”我说:“我还有别的主意呢。外婆,你午饭还没吃吧?咱们做点吃的。”一棍打碎狼脑壳。
一拳把狼的嘴打歪。
家里有储存的熏兔肉、熏野猪腿。我把采来的鲜花插进花瓶,把剩下的草洗净,统统丢进肉锅里,百里香,九层塔,迷迭香,野葱,熊蒜。肉锅咕嘟咕嘟,那些草让它的气味越来越香,越来越香。在我篮子里的蛋糕底下,还裹着一包豆子,是香喷喷的可可豆。我们用它烤了更多的蛋糕,往里放了酒,放了樱桃果酱。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我把窗户开到最大,让香气飘散出去,看一眼天空,太阳正在下落,快落到树梢了。骚动是慢慢发生的。所有的狼都抽动鼻子,嗅着风吹过来的香气,肉香,蛋糕香,我在屋里都能听得见一片抽鼻子声。几头还没成年的小狼站起来,仰头咻咻吸气,其中一头小黑狼显然是首领夫妇的孩子,他走到银狼身边,跟她小声说了几句。银狼又跟首领小声说了几句。黑狼首领说:“小红帽,把蛋糕和肉拿出来,我们要吃。”我说:“哦,天哪,这可是我跟外婆的最后一顿饭了,你们也要抢走?”我端着一大盘可可蛋糕,外婆端着肉锅,我们慢慢走出门,走出胡桃树篱笆,把盘子和锅放在地上。黑狼夫妇的孩子第一个冲上去,几乎把鼻子埋进蛋糕里,吃得呜噜呜噜的。他吃了两口,狂喜地叫:“爸、妈,快来!”等狼王夫妇也开始吃,其余的狼就跟着一哄而上了。独眼老狼是最后一个,他始终站着不动,透过敞开的门望进屋子里,直到看见我和外婆也分吃了一小块蛋糕,他才过去吃,只吃了几口,就走到一旁,望着天色。空盘子和空锅被阳光照成了金盘子和金锅,我走出门,过来收拾餐具。我站在原地不动,看一眼远远近近的狼。黑狼绕着我走了一圈,一对高草丛一阵乱动,露出一张半人半狼的脸。人狼菲恩四肢着地,垂着头走过来。首领挺着身子,耳朵直立,狼尾举起来朝脊背卷着,这是权威者面对属下的姿态。他说:“你,杀了她。”我外婆在屋里大吼:“跟她没关系。”眼看她要冲出来,灰影一闪,高狼扑到门口,嘴唇卷上去,朝外婆龇出门牙。不过他脚步轻微踉跄了一下。我知道外婆肯定会提刀跟狼拼命,一面大喊:“你不要动,等等!”一面拼命挥手使眼色。刚才我们约定的动手时间,还不是现在。黑狼说:“昨天我问,你想当人还是当狼。你说,狼……”他后腿似乎软了一下,他蹲坐下来,甩甩头,像要甩掉一些不舒服。他继续说:“狼的牙,要沾血。狼的耳朵,要听命令的。你不咬死她,我咬死你。”菲恩退了一步,说:“不。”一头褐黄色的狼猛地蹿出来,停在菲恩身边,弓起后背,背毛竖起,朝首领咧嘴露齿,那是狼丢勒。忽听狼群里传来一声哀叫,银色狼王后说:“儿子,我的儿子!”只见她的小狼倒在地上,呕吐,抽搐。母狼扑过去,连连舔着儿子的颈毛,一转头,张嘴吐出一大摊。剩下的狼也呻吟起来,有的吐有的泻,乱成一片。黑狼首领摇晃两下,歪倒,伏地喘气,嗷的一声,呕出一地棕色液体。我朝外婆看过去,挡在她身前的大狼头昏脑涨地转了半圈,软软卧下去。狗不能吃可可蛋糕。这是伊戈家猎犬的惨痛经验,我牢牢记住了。狼和狗同一个祖宗,狼吃了可可,肯定也不怎么舒服。更何况,那锅肉里除了当香料的草,还放了毒麦和疆南星。我外婆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高狼的肋骨上。狼疼得嚎一声,张大口要咬她的腿,外婆手起刀落,一刀从眼睛直插进去,狼不动了。她用脚踏住狼头,拔出刀,血溅了半张脸、一裙子。她从狼尸上一跳而过,向我飞奔过来,发带掉了,红发散开飘在脑后,像一面旗。我也朝她跑过去,发现腿软得简直拖不动。她一把抱住我。我的手直哆嗦,一个十岁姑娘被狼围了半天,哆嗦几下谁也不能笑话她胆小,是吧?菲恩在狼群里地位最低,他刚才没凑上前,一口没吃,所以没中毒,他推我一把,“快走!你们!”这次原地站着不动的是外婆,她死死瞪着菲恩,好像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脸色发白。她说:“孩子,你的红头发……你妈妈是谁?”菲恩刚要说话,只听一声吼叫,黑狼扑了上来,把外婆扑倒在地,她猝不及防,手里刀掉在地上,只能扬起双手用力掐住黑狼的脖子。我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叫也叫不出。狼牙在余晖中一闪。“嗖”的一声,箭矢刺破空气,噗,正中黑狼的后脑,铁箭头从大张的嘴里透出来。两个叫“妈妈”的声音一齐响起。一个是我喊的,一个是我妈喊的。她跳下马,提着弓箭,大步从树林里跑出来,夕阳照亮她半边脸,她就像一尊黄金塑成的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雕像活了过来。外婆把死狼推到一边,仰望天空,躺着深吸了几口气,才坐起身。我妈伸手,拉她站起来。我们三个互相看一眼,抱在一起。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妈说:“母女都好。她给宝宝取名叫雷奥妮,用我的名字。”月亮升到天中的时候,狼们喝了我外婆拿来的牛奶,毒性解去一些,有了走路的力气,就在银王后的带领下,默默离开了。临走,他们逐个过去,用鼻子碰了碰黑狼和高狼的尸体,作为告别。05
人狼菲恩走在最后面,走得慢吞吞。外婆站在胡桃树篱笆旁边,喊:“菲恩。”菲恩立即回头,立起上半身。我妈妈拉着我的手,在门后静静看着。菲恩看着她,也抬起手——前爪,放在右边脸颊上,“山下有口井。”外婆说:“这是我给我女儿苏珊唱的歌。因为她鼻梁上有颗痣,右脸上有个笑窝。”菲恩说:“这是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唱的歌。她鼻梁上有颗痣,右脸上有个笑窝。”我妈的妹妹,我阿姨苏珊,她十五年前被狼拖走之后,并没有死。狼群里的人狼朱利安抢下她,保护起来。朱利安每月会有一天变成完全的人类。他们就在那一天,当了爸爸和妈妈,后来生下菲恩。苏珊觉得自己跟人狼在一起,外婆会生气,始终没回去(菲恩:“我妈其实一直想回家,她总说,明年带你去看外婆和阿姨,看看我们瑞德家那两个姑娘,可是……”)。菲恩四岁,苏珊去世了。又过了三年,我外婆寻到狼族的大本营,杀了黑狼的父亲老首领。原本黑狼就要下山报仇,但狼群推举出的继任首领是朱利安,他不许狼群去找我外婆的麻烦,带着族群迁离,搬到了五座山之外的新领地。今年,朱利安捕猎时被熊咬中死去。黑狼终于当上狼王,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旧领地,回来找外婆报仇。这些话,是菲恩坐在厨房的地板上讲的。等他讲完,天就亮了。狼群早走了。只有狼丢勒趴在院子里,吃饱了无毒的炖野猪肉,脑袋搁在爪子上睡着了。外婆和妈妈轮流过去拥抱菲恩,她俩的眼泪,把菲恩的红毛都打湿了。关于苏珊阿姨那几年在狼族里的经历,外婆只问:“你总能看到那口井吗?”我仍然每周去看望外婆。她的房子在三棵大橡树底下,围着一圈胡桃树的篱笆。不过她现在不是独自居住了,表哥菲恩跟她住在一起。至于到底当狼还是当人,外婆说,可以等他满十八岁自己决定。
狼丢勒有时过来找他,晚上睡在外婆的门廊过夜。那儿铺着两张狼皮,一张黑的一张灰的。有一次我推开篱笆门进来,看见菲恩跟丢勒靠在一起,丢勒温柔地回头舔菲恩的耳朵,菲恩则轻轻亲吻丢勒的狼嘴。对我来说,唯一的烦恼是,要带好吃的就得多带一份——有时还不止一份,“兔子”伊戈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经常让我给他和希希送吃送喝。我往篮子里放进蛋糕、葡萄酒,紧紧梳起辫子,束在头顶,披上斗篷,把红帽子翻起来戴好,穿上红皮靴,挎起篮子,出门,边走边小声唱歌:“谁都知道瑞德家的女孩,红帽红靴有能耐。嘿,嘿,嘿!”本文摘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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