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这篇小说与奥威尔的《1984》并无太大关系,只是起名字时的一个戏仿。小说本身并没有承载太多故事,也无意去探索更多的是与非,情节全靠读者在松散的结构与只言片语的叙述中自行补充。当最开始决定写科幻小说的时候,我希望能最大程度地祛除已经被定式化的所谓“小说的质地”,以此来探索科幻创作的另一种可能。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它的核心,我希望是“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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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漫步宇宙》接受科幻短篇小说投稿(不超过八千字),稿酬200元/千字,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作品一经采用,将在《漫步宇宙》与《企鹅科学》公众号上同步发表。
——编辑 钟狼将
1984
——讲故事是一个人走向衰老的起点。
父亲死后,我接手了他的饭店。不然人孤零零的,又能去哪儿呢。
我生在这里。小时候跑堂,长大后也开始学着帮厨,走很远的路挑安河水回来。生活再艰难,也总有人把口腹之欲当成头等大事,所以生意终归不错。只是以前化城的人很多,后来一天天变少了。1984告诉我,以前人要更多,比想象的还多。
我相信他说的。
我所见到的第一座城市是一张网。人们耐心地搜集战争留下的遗产,用这些历史的空壳纺线,编织自己的城市。这是个空壳的国度。赤脚的男孩和女孩手挽着手,并肩走在冷寂的战场上寻找可用的空壳。迫击炮弹壳种水仙花,穿甲弹壳种月季花,小一点的子弹头挂在耳朵上。起风的时候,刺刀串成的风铃在风沙里丁零零地响。街道整齐而划一,左一列是用装甲车空壳盖的房子,右一列是用坦克的铁皮盖的房子。我在一辆空壳房子里学会了如何种水仙花,如何切剥它的白色肉球。后来它活了很长时间。
经常光顾饭店的顾客里,我一直认为何先生是个好人。他很厉害,手下有很多兵,不让外面的人进化城。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很安静,从不随便支使人。举手投足透着优雅,人干净,用过的桌子也干净。因他总光顾,我们便总有柴油可用,最热的夏天可以开空调。柴油用光了,何先生手下的兵就会送桶新的来。所以很多年后,一看到柴油桶,我后背上还是会冒出凉气。
常来的还有老伍。他是收泔水的,从不在这里吃饭。打烊以前,老伍总会准时出现在门口,浑身干瘦黝黑,有点疙瘩肉,但因长期干苦力的缘故,身子总有些畸形。一天下来,吃剩的饭菜最后汇集在一只油腻腻的漆桶里。他绷起疙瘩肉把桶拎走,父亲照例吧地一声向门外咳出口痰,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所以我每天也很期待他的出现。猪只吃泔水吗?小时我没见过猪。那时我觉得这肯定是老伍的阴谋,他没有吃的东西,就编出这种奇怪的只吃剩饭的动物骗我们的泔水吃。他卖给我们的肉,八成是死人肉,得癌症的死人肉。我的想象每次都在毛骨悚然中结束。
再来还有谁,我已经记不得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被制造出来,接到的指令是一路向南,寻找除了硝烟以外还有人烟的地方。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基地的。那天傍晚,天空在我的头顶燃烧,我还记得。远方的枪声像达达的小马般欢脱。我们感知喜怒哀乐的方式与人类不同,主要是靠节奏。重机枪倾斜子弹的声音欢快如摇滚乐,冲锋枪次之。我们几百个同伴脚步踏地声整齐划一,回音听起来单调而冗长。
那天下午的生意异常好,全化城的老饕就像约好一样来到我家里。父亲炒完最后一盘小炒肉,到门口摘了围裙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抽烟,一边抽一边咳。肉里要用辣椒炝锅,屋子里弥漫着粘稠的辣味。我来来回回地在厨房和饭厅间跑,收拾剩下的碗筷。一个高高大大的人背对着阳光走来,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影子走在人前面,吱吱嘎嘎的铁皮声走在影子前面。我意识到他不是人,因为他没有衣服,浑身上下都包裹着银色的铁皮。走近些看到,铁皮上满是褐色的刮痕与划痕,密密麻麻就像一层皮毛。铁皮人的胸口上有个白色的铁皮牌子,也满是褐色的刮痕与划痕,上面写着:1984。
“要听故事吗,先生?”它开口说话了,声音出乎意料的的甜美。“我会讲很多故事。”
父亲吸了口烟。
“听个故事吧,先生。”铁皮人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央求着。“让我讲个故事吧。”
“那是个啥呀?”我问。
“机器人。”父亲一脸嫌恶地看着它,似乎是担心把它放进来影响顾客的食欲。“不用管它。过一会儿没人搭理,它就自个儿走了。”
我把手中的碗筷扔到门外的水盆里。水面上有一层油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变幻的五彩光芒。那个机器人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央求道:“听个故事吧。”
我转身逃回屋里。
父亲错了,它没有走很远。事实上1984一直在附近游荡,从来没有离开过饭店。他不吃不喝,也不休息,每天在路上拦下行色匆匆的路人,央求他们听一个故事。父亲不胜其扰,但他也不敢做什么。据说机器人一旦遭到攻击就会变得很危险。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客人越来越少,我们也终于习惯了1984的存在。
讲故事,这条指令具有最高优先级。
我们沿着公路走,遇到岔路就自动分成两队,沿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进。我险些错过了一座城市,因为它就建在地底下。战争爆发之前,这里的居民自发地在家里修筑防空洞。当整座城市都在燃烧的时候,他们就躲在洞里吃罐头。后来他们担心头顶上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又担心头顶上有核辐射,于是就开始向左右继续挖掘。几万个防空洞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渐渐延伸,最终化为城市,比原先地上的那个还要壮观。他们有农田,在干涸的下水道里种植蘑菇;有牧场,是废弃地铁站里饲养的老鼠。这是一个艺术的城市,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们在一座地铁转运站里建了一座美术馆。在地下出生的居民肤色白皙如瓷器,眼睛碰到阳光会失明。这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在地下的深处住着一条龙,正在孵九颗龙蛋。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学会了在长长的隧道墙壁上刻浮雕,刻着龙孵蛋的样子。我刻了很多,直到是时候离开为止。
在我家吃了七年饭的何家老太太死于肠癌。她死后,父亲疯了。那天洗脸的时候,他看到水盆里清澈的水映出的倒影,大叫一声,将水盆一把推翻。他相信那里有个怪物。事实上他的脸色枯黄,眼袋肿胀,与怪物也没什么两样。他相信安河的水是危险的,坚决不去碰那里的水。此后的日子里,他陷入了一种梦幻般的的偏执。他不再打理饭店,每天都在屋后的菜地边挖井。每当我想上前把他从井里拉出来,或者哪怕仅仅去帮他一把,他都会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我。
“这是你的,”和着灰土的汗水从他脸上滑落。“这是给你的…”
他得了肺癌。他死后,井里开始渗水。
“先生,今天要听个故事吗?”
“不听,你给我出去。”
“让它进来吧,我也想听。”
每天惯例的对话中多了一句。那声音来自墙角的桌子。今天唯一的客人,一个瘦小的女孩,在那里吃一碗素面,面上盖着一片我种的西红柿。她是宁,何老太太的亲孙女,嘴唇像老太太一样,薄而秀气。她抱歉地冲我笑笑。
1984在脚踏垫上蹭掉泥土,走进我父亲的饭店。他还活着的时候,爱这里胜过一切,绝对不会放除了人类以外的东西进来。对于我来说,1984擦脚的动作和父亲的偏执一样,优雅而毫无意义,没有人会关心。我拽了个没有垫子的塑料椅子给他,他轻轻坐下。
“从哪里开始呢?”他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很久很久以前…”
宁坐在我身边听着1984讲故事。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给我讲故事的人是父亲。后来他很少说话,但我能记得讲故事的时候他声音里的那股温存。那些故事无一例外地都提到狼,匿藏在森林的阴影里,带来恐怖的愁云;而山鸡、狐狸、野猪、猴子们怎样团结在一起,与看不见的獠牙斗争。故事的结尾,动物们总是会赢。
“等等——你说那个老太太多少岁?”宁问。
“95岁。”
我瞪大了眼睛。整整比何老太大了25岁,这比能拿在手里、人人都有的电话还要惊人。“你在骗我。人怎么可能活那么长?”
“可以的。在以前,这样长寿的人还有很多。”
“你不会在骗我吧?”
“我无法执行此指令。”
“人人都可以打电话?在哪里都可以?”
“对的。”
我们在一家没有人的饭馆里听一个机器人讲故事。听着听着我们的手就拉在一起了,然后她就倒在我怀里了。
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起先的三年里,我们还互相保持着通信,交换着路上的所见所闻,更新着头脑里的数据库。更新次数越来越少,因为不断有同伴在频道里永远消失。它们不是在穿越火线时被击碎了,就是被拾荒者拆解了。我目睹过一个同伴的头颅被挂在坦克的炮管上,下面还挂着个牌子,写着:当心敌人的特务。
我没什么感觉,只是匆匆绕开了那里。
又一个雨季来临的时候,饭店里多了一个躲雨的1984。我用刷暖气管的银粉给它重新涂了一遍漆,做为回报,他没日没夜地给我讲故事。雨下了五天五夜,化城在水雾中溶化了。父亲的井水满溢了。我的西红柿、小葱和土豆在雨水中沤烂了。我和宁坐在饭桌旁,守着蜡烛听着1984讲故事。它提出要从我这里学点什么东西,于是我教它怎样炒菜。横切牛羊竖切鸡,可这些东西我一样也没见过。我们在一无所有的厨房里切着想象中的食材,但它学的很耐心。
“我知道化城。”
“这里以前是一座很好吃的城市。这里产酒,产好厨子。人人都很悠闲,每天头等大事是想着去哪下馆子。”
“这里很美。夜晚来临的时候,安河被两岸的霓虹灯染得五颜六色。”
这些是它告诉我的。和饥饿,焦渴,癌症斗争,咬牙切齿地活下去,我一直以为生活就该是这样。但1984告诉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不代表未曾发生。在我们的苦熬之前,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世界,人们有饭吃,有电话打,活的骄傲而有尊严。哪一个是真的,如今我也不知道了。
最后一次更新数据库的时候,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座城市建在与世隔绝的黑松林里,一群智者预感到战争将至,于是携家带口逃到了远离大都市的地方。核弹爆炸的时候,那里的地面甚至感觉不到一丝颤动。他们的男孩十四岁的时候,会被交给一个背包,里面有一个指南针,一个水壶,一把刀和一支手枪。他们的成人礼是离开黑松林外出流浪,找到下一座城市之后再回来。这个故事是我的一个同伴听到的,他在穿过沙漠时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孩子,惊诧他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后来两人结伴继续向南。
我想告诉他,半个月前,我刚刚经过那座城市的废墟,那座森林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但频道迟迟接不通。
老伍不再来了。听说他也得了癌症,整个人瘦成一小撮,下不了床。猪们没人喂食,拱开栅栏,逃的不知所踪。猪们的出逃是化城日后一连串崩溃开始的信号。
何先生和他的兵渐渐也不再来了。最后一次见他时,是在他的官邸。他的气色不太好,全身蜡黄,两个眼袋鼓鼓囊囊。我来取盘子,发现小炒肉他一口没动。
“很好吃,和你爸爸做的一样。”他笑笑。“但我咽不下去。”
一个月后他死了。
宁跟在他后面。
父亲只猜对了一半。我记得他看见水中倒影时脸上的表情,但我误会了那种惊骇。安河的水里有毒,被他以直觉躲过了;可他没想到整座城市都是有毒的。我们所居住的化城仅仅是当年的四分之一,余下的四分之三被一枚核弹头摧毁了。这里的每一滴水都无法信赖,无论水井多深都一样。
还没死的人们开始陆续向南方走。最先逃走的就是何先生的兵,他们把何先生的官邸洗劫一空,逃离了奄奄一息的化城。更多人选择跟在他们后面。
饭店关门了。还留在这里的人,都静静躺在床上等死。我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