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墨西哥] 奥克塔维奥·帕斯 |节选自《双重火焰》蒋显璟 真漫亚 译|东方出版社 1998年
可感知的现实一直是我惊异的来源。在很久以前,写于1940年的一篇文章中,我把诗歌称为“感觉的证言”。千真万确的证言:
诗的意象是伸手可触,可见可闻的。诚然,诗歌是由连接在一起的词语构成的,词语放射出反光和彩虹色。但它们显示给我们的是真实还是幻象呢?
兰波(Rimbaud)曾说:“我有时看见/人们以为自己见到的东西。”(Et j’ ai quelquefois vu/ce que l’ homme a cru voir)即视觉与信念的融合。诗歌及其证言的奥秘就在于这两个词的并用:诗歌所显示给我们的东西并不是用肉眼去看,而是用精神的眼睛去看。诗歌让我们得以触摸到不可触摸的东西,听到覆盖着被失眠夷为荒地的一片风景的寂静之潮。
诗歌的证言向我们揭示出此世界里的彼世界,彼世界即此世界。感觉既不丢失原有的能力,又变成了想象的仆人,让我们听到不可听之物,见到不可见之物。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梦幻和性交中所发生的事情吗?当我们做梦和做爱时,我们拥抱幻象,交合的一对人都拥有一个肉体,一张脸,一个名字,但是他们真正的现实就在拥抱最热烈的那一刻消散在感觉的瀑布中,而瀑布也随之消逝。
所有恋人都互相追问一个问题,性爱的奥秘就凝缩在这个问题中:你是谁?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感官既是这个世界里的,又不是这个世界里的。诗歌借助感官追溯到视觉和信念之间的桥梁。想象凭借这个桥梁得到体现,而肉体则变成意象。
色欲与诗歌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密切,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色欲是肉体之诗,诗是语言之色欲。它们是对立互补的关系。语言——具有意义的声音,一抹物质的痕迹,却指涉非物质的事物——能够给转瞬即逝、过眼云烟的事物一个命名:感觉。色欲也不仅仅是动物的性欲;它是仪式,是表现。它是变形的性欲,它是一个比喻。促发性行为和诗歌行为的动因就是想象。
想象把性交变为礼仪和仪式,把语言变为节奏和比喻。诗歌意象包容对立的现实,押韵是声音的交媾;诗歌使语言和世界色情化,因为诗歌的运作从一开始就是色情的。
无独有偶,色欲也是动物性行为的比喻。这个比喻说什么呢?像所有的比喻一样,这个比喻指称一个事物,这个事物超越产生这个比喻的现实。这个事物新颖,与构成比较的语词相异。倘若贡戈拉[Gongora y Argote:(1561-1627),西班牙诗人,著名文学流派“贡戈拉主义”创始人,其诗歌用词怪癖夸张,晦涩难懂,形成“夸饰主义风格”。代表作为长诗《孤独》]说“下着血红的雪”,那么他就发明或发现了一个现实,尽管这个现实包含两者,却既非血也非雪。血欲也是同理:色欲言说着,或毋宁说,它就是,与简单性欲不同的东西。
尽管做爱的方式五花八门,性行为的目的却只有一个:繁殖。色欲就是行动中的性,但是,因为色欲不是转移就是否认性,所以它挫败性交功能的目的。在性交中,快感为生殖服务;而在色欲仪式中,快感本身就是目的,或具有不为生殖的其他目的。
绝育不仅是色欲中一个频繁出现的音符,而且在某些仪式中,它还是色欲的条件之一。诺斯替[gnosticisim: 一种融合多种信仰,把视觉和哲学结合在一起的秘传宗教,强调只有领悟神秘的“诺斯”,即真知,才能使灵魂得救。公元1-3世纪流行于地中海东部各地]教派和佛教秘宗的经文都再三论及祭司把精液留驻体内或浇奠在祭坛上。在性交中,暴力和进攻都是交媾必要的成分,因此也是繁殖地必要成分;而在色欲中,进攻不再为了繁殖服务,而自身就变成目的。简言之,性交比喻的各种变体总是以繁殖为目的,而色欲的比喻则对延续生命无动于衷,不考虑繁殖的重要性。
诗歌与语言的关系和色欲与性交的关系颇相似。无独有偶,在诗歌——词语的结晶里,语言偏离它自然的目的,即交流。语言自然而然是线性的;词语一个跟着一个,就像自来水流动一样。在一首诗中,线性绕回自身,重踏原先的脚步,迂回宛转;直线不再是原型,而是被回环和螺旋形代替。
有一刻语言不再爬行,而是站立起来,步履踉跄地站在空荡荡的空间里;有一刻语言不再挪动,而是变形成一个透明的固体——立方体,球体,方尖碑——牢牢地矗立在书页的中心。意义交汇或分岔;在两种情况里它们都取自己。词语不再像散文中那样表达同样的意义;诗歌不再企图表意,只想存在。诗歌不考虑交流,就像色欲不考虑繁殖一样。
面对着奥秘的诗歌,我们困惑地自问:它们说什么?假如我们读一篇简单的诗歌,我们的困惑就消失了,但我们的惊诧却没有消失:这清澈透明的语言——似水,似空气——是写作社会学的书籍和报刊文章用的同样语言吗?稍后,当我们的惊诧平息之后,尽管我们还陶醉不醒,却发现诗歌给予我们另一种交流,统辖诗歌的规律与统辖交换新闻和信息的规律不同。诗歌的语言是日常用语,但是这日常用语所说的事情却不同寻常。
这就是所有都会都不信任神秘派诗歌的原因。十字架圣约翰[St. John of the Cross: (1542-1591)西班牙基督教奥秘神学家、诗人、教义师,参与建立赤足加尔默罗会]不愿说偏离教会教义的任何话;然而他的诗歌却另有所言。关于这一点可以举出无数例子来。诗歌的危险本质内在于它的成份里,而且是所有时期里和诗人身上常有的。社会表达和诗歌表达之间总是有分裂:诗歌是不同的声音。因此它与其他方面的对应——既合乎情理又令人不安。
诗歌和色欲都起源于感觉,但并不终结于感觉。它们在展开时创造出想象的形状:即诗篇和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