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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35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9-01 07:0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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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

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


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


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


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

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


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


但见贾母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

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

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

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


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


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


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

“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


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看他还有法儿。”


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说:“妹妹大喜呀!”


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的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


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


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


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


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


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

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


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


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


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


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


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揪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青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


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


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


黛玉道:“你不睡了么?”

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

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

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吓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呀!这还了得!”


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

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


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

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冷着。”


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绢子试眼。


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

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多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


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

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


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搥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


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


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


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

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胡涂?”


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


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


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


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到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


二人答道:“没有。”

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


黛玉听了,默然不言。

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


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

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


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

翠缕道:“怎么不真!”

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


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

探春道:“怎么你这么胡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


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


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


湘云道:“正是这样。”

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

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


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

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


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


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

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


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

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

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


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

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也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晕过去了。


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

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


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


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


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


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刚才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


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姐儿——”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


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


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

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


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


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


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


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


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


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


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


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


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

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

袭人听了这话也吓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吓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


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


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

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吓了个半死儿!”


紫鹃忙问:“怎么了?”

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迭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吓人不吓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


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合谁说话呢?”


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

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


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


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


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


袭人道:“也没说什么。”

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


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


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

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


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吓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


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


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


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

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

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


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


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


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


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不叫压住了脉息。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


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

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


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

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

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


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


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


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

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


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去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


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

“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


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


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

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


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

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


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胡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量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


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


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的,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人伏侍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带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


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


原来那歌儿说道:“算来总是一场空。”

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


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


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


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衕儿,都是这样说,况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


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


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


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

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


贾琏道:“没有。”

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


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


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

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

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


于是两人同着来见贾政。

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


贾赦道:“请进来。”

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


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


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


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


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翠盖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


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


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

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


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

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会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


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


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

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


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问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


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


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


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

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心里一酸,止不住早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


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


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


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


元妃道:“这样才好。”

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


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应照齐集。不提。


且说薛家金桂自赶出薛蟠去了,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


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


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


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先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


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

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合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


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

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闹,便叫:“香菱,你过去瞧瞧,且劝劝他们。”


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


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

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


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

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么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


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老婆,没小老婆,都是混账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


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了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哪。”


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


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

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别说是嫂子啊,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


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胡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用寻他,勒死我倒也是稀松的!”


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一层气。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也别闹了。”说着,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


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


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

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

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的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


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胁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吓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胁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搥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些。


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撤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


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


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对象银两一一交代清楚。


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


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

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合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


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


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


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


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

“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


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致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不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是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的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合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


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


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合王夫人,笑道:

“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


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


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

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


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


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么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儿。”


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

贾政因派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


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就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

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


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


贾政道:“是什么题目?”

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


贾政道:“都有稿儿么?”

宝玉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

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


宝玉道:“在学房里呢。”

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

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


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


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


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


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

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


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


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


第三艺是“则归墨”。

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


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


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

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

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

“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


宝玉答应道:“是。”

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


宝玉道:“也念过。”

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


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

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著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


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


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


贾政道:“你念来我听。”

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恒产者,亦仅矣。”


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


宝玉道:“知道的。”

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


宝玉那里听的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


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


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


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


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


薛姨妈道:“宝哥儿呢?”

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

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


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


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


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前儿听见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


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口气,道:

“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


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

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


贾母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


贾母连忙接着问道:

“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


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下呆呆的往下听。


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胡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


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


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


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近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


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

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儿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


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


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

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


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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