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文艺复兴最显著的表现之一是绘画艺术的发达。事实上,当我们说其文艺复兴时,最先想到的不单是《十日谈》和《神曲》,还有达·芬奇和拉斐尔。文艺复兴不单是对古代的复兴,更是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关键时期,站在这个立场上来看,绘画艺术在相当于东洋文艺复兴时期的宋代出现重大转折亦非偶然。绘画艺术的发达,是扎根于人性深处的一种需求。只是从绘画作品本身来说,东洋和西洋并不一定具有相似性。
在古代中国,学问也好,绘画也好,似乎都只停留在封建性的行会组织之中。进入中世纪以后,学问转向贵族社会,自然也就摆脱了行会的束缚,不过在绘画方面,却依然处于画匠组织的独占之下。首先把绘画从这个行业中解放出来的,恐怕与画僧的出现有关。事佛的僧人,他们并不是职业画家,只是没有绘画专业技术的外行,他们画佛,谁都不会提出异议。此后,文人学者也跟着做起了业余画家。所谓的文人画、士大夫画,在唐朝已经非常盛行,与职业画家的生产性相比,文人画的数量不多,因此反而受到贵族社会的重视。可以说,被称为南画的这种新的画风,就是从这种业余画中产生出来的流派。
职业绘画的技术,是在画匠行会组织中由师父向弟子传授的,传授方法虽然严谨,但很容易受到形式束缚,最终沦落为装饰画。徒弟为了模仿师父的画风,自己的个性很快就被扼杀了。可是业余画却可以不拘流派,随人的个性自由发展。历来的绘画,其主体似乎都是墙壁和器物外表的装饰画,但绢帛或纸张绘制的只是一些粉本。而粉本本身成为鉴赏的对象,或者将绘制于纸张或绢帛上的绘画挂在壁上欣赏,这出现得很晚。本来,为了达到装饰的效果,绘画的主要形式是以浓烈的金碧色彩图绘出的人物、楼阁这类题材。但随着业余画的发展,与书卷大小相似的画卷受到了文人的青睐。其中的代表作,有流传至今的唐代王维的《辋川雪景图》。至此,画卷不再是粉本,其本身已成为考究的艺术品。既然绘画已经变成案头被观赏的作品,那么,与强烈的色彩相比,线条的趣味性则变得更为重要,于是,绘画也就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后世南画的画法。墨守传统画法的所谓北宗派,与发明新画风的南宗派,两者之间的距离在唐末五代时期越拉越大,到了宋代更是清楚地分成了两派。
五代时北方中原地区军阀王朝更迭之际,无一不是攻战不息,而立国于江南和蜀地的割据政权则政情安定,在君主的保护下,独特的美术和工艺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尤其是在南唐国境内,作为绘画基础条件的制纸、制墨、制笔等技术均有进步,供南唐王室使用的澄心堂纸尤其有名。中国独特的造纸技术,生产了比绢帛更加宽广的纸张,不需拼接就可以画出大幅的画来。另外,装帧技术的发达,也使绘画可以毫无损伤地装裱成挂轴或卷轴以供鉴赏。中国画与欧洲画的背道而驰,有不少是受到了绘画材料的影响。
北宋时期,历朝天子均在宫中设立画院,召集宫廷专职画家待诏,使其一心作画。北宋末徽宗在位的宣和年间,此风尤盛。绘画的题材虽然不限风景、人物、花卉、翎毛,但极富彩色的花鸟画成为所谓宣和美术的最大特征。宣和美术的技巧极为纤细,反映了当时以宫廷为代表的上流社会的喜尚,称为院体画,可以说是当时画坛的正宗。这一流派,后世称为北宗。
与之相比,唐末五代的荆浩、关同,用水墨或淡彩描绘山水,这种画风受到了在野文人士大夫的追捧,开创了有别于传统画风的新流派。继而出现的董源、巨然等人,在他们的绘笔下,被后世称作南画的画派得以大成。过去的画家在描绘山水时多用钩法,善于表现峭立的岩壁,而南画则不同,他们使用的皴法,善于表现山体的褶皱,力图体现自然圆润的风格。生活于南北宋支教的米芾和米友仁父子,虽然有可能是出自西域的回教徒,但却非常喜好被称作米点山水的画法。皴法也好,米点也好,都反映出了画家的一种苦心追求,他们都想把大地所拥有的自然褶皱,在平面的纸张上表现出它的节奏来。东洋画在表现立体时,没有采用西洋那样阴翳的画法,而是发明了皴法,这使得东西画风朝着明显不同的方向发展。阴翳画法在唐代中期自西域传来,似乎曾流行过一段时间,但最终不敌皴法,这并不意味着其画技的退步,而是因为受到了多种外在条件左右。其中之一可能是东洋画进入文人社会以后,出于诗画一致的理想而有题赞,绘画与书法同时观赏,并且希望在绘画中保留书法的意蕴。这种倾向在南画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而到了最近,欧洲才逐渐意识到绘画不单是色彩与色彩的配合,有必要在绘画的境界中着意保留线条的趣味性。
东洋的绘画,由于发明了纸张或绢帛这些光滑平整的书写材料,很早就脱离了壁画的形式,成为案头的鉴赏物品。但在西洋,绘画却长期未能摆脱壁画的功用,从而不得不以油画的浓烈色彩去描绘比较大的画面。幸而在文艺复兴以后,强大的科学文明推动了艺术的进步,使得艺术不为道具所限制,保持了独立的境界,绘画艺术得以持续发展。东洋画则因为过早地获取了适宜的书写材料,反而倾向于精致的小品画,即使所谓的大件作品,也不过是推拉门上的装饰画或者屏风画,这实在有点儿遗憾。但不容忽视的是,东洋画即使在这样的框架中,也实现了其独特的发展,特别是画卷、绘卷物,是欧洲见不到的特殊形式。
西洋画有西洋画的欣赏方法,同样,东洋画也有东洋画的欣赏方法。例如,我们时常听到有人批评东洋的山水画没有远近法,但实际上它同样存在着一种远近法。西洋画的远近法,好像是照相机镜头中所看到的那样,焦点是固定的,是一种从无限大的距离去观察的远近法。然而,如果我们用肉眼面向景色的话,瞳孔几乎不可能像照相机的镜片那样固定不动,而是不停地移动着焦点去观察事物的。只要打开东洋画的画卷便可以体会得到,我们的眼睛就好像是活动的摄像械,会不停地向前方移动。东洋画的挂轴大多是纵长方形的,看挂轴时,我们就像坐在飞机上向下俯瞰一样,把焦点连续地向前方推移,因此,远方的山水或人物,即是与近景的山水或人物大小一样,对我们来说也并无不可。只是远景和近景要绘制在同一个画面上,因此有时候只要把远景画得稍许小一些就能充分表现出来了。反过来说,只要在画作的每一侧都勾画两笔远景,那么,这两笔远景合起来构成的画面就会呈现出越远越宽广的感觉。观赏山水画的人,必须把自己变成画中人,循着小径,从山麓慢慢登上山巅,悠然观景,彷徨而去。东洋画的山水,可以说是由一种立体的远近法描绘出来的。
东洋画中,战争场面或裸体画之类的内容确实没有西洋画那样发达,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疏漏,但另一方面,发达的山水画冠绝世界,这又足以夸耀。在东洋,山水本来只是作为人物画的背景出现的,但后来山水部分独立出来,成为单独的赏玩对象,这是文化在社会中达到了一定的发展水平后产生的现象。唐代的山水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具有宫殿楼阁附属物的意义,不过,王维的《辋川雪景图》已经是纯粹的山水画了,到了宋以后,山水画更是发展成为绘画的主流。绘画的题材离开人事,力图去发现自然的趣味,这是人类对虚伪的人事现象经过深刻反省后才能达到的境界。西洋的风景画,是在宗教画和人物画到了穷途末路时才开始出现的,而它的普遍出现则要等到与东洋直接发生交往以后的十七世纪的荷兰。十七世纪,东洋已经相当于清朝初期。宋代以后的中国,元末是所谓南画四大家的全盛时期,明代出现了董其昌等画家,论画则有南北两派,南画已被视为画坛正宗。到了清代,画法也好,画论也好,均已达到了顶峰,同时也迎来了它的衰退期。这一点,也足以证明东洋文化比西洋文化先进。
东洋画的先进性不只表现在风景画上。东洋画动辄被指不具备准确的写实性,但从其反面而言,这其中其实存在着一种印象主义。绘画最终是绘画,它不是机械拍摄的相片。即是在以追求天然色彩为最高境界的西洋画中,当绘画技法停滞不前时,他们也开始关注超越了东洋画的形似而出现的印象主义。当然,十九世纪西洋出现的印象主义画,与东洋画是完全不同的,更不能说是完全受到了东洋画的影响而产生的。但是,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已经发达成熟的东洋画给西洋画带来了极大的刺激,西洋人也因此以一种新的美术眼光来重新审视东洋画,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也是不能否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