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陽说，上班，实在是太痛苦了。
在刚看完另外一部FIRST参赛作品后，今年FIRST竞赛单元热门影片《老兽》的导演周子陽和主演涂们老先生走出影厅，一出来就被许多业内外的朋友围个团团转。
从出影厅到楼下一处茶座坐定，花了半个小时。他面前摆上了一杯菜单上还没有登记上去的普洱茶，小声对巴塞电影记者交代：“热情一点，先采访老爷子（演员涂们）。”
这位“老爷子”满头银发，气宇轩昂。用涂们自己的话来说：“几十年来，一直是‘成吉思汗专业户’、‘王爷专业户’。”他总结说，“这些没什么意思。”
《止杀令》中饰演成吉思汗的涂们
相反，最初接触到《老兽》里那个老混蛋“老杨”的角色时，涂们说：“一看剧本就很激动。”
去年12月，鄂尔多斯冰天雪地，周子陽只身前往，去找涂们老师当面聊“老杨”。远远地就看见老爷子一个人站在楼下等他。在酒店里聊了俩小时角色就定了下来，他们立马决定出门喝酒。
两个内蒙古汉子，喝完酒后相互搀扶着，返回酒店津津有味继续聊。
第二天一起来，周子陽再见到这位被认为是“王爷专业户”的老戏骨时，他已经进入了“老杨”的状态。“排什么队？！”慈祥而少言的涂们老师一眼看到了进入角色要做的小任务，一改往常，十分专业地插起队来，“老杨”瞬间从剧本里活了起来，站到了周子陽跟前。
《老兽》中的男主角老杨
已经办了11届的FIRST青年电影展，的确是那些热爱电影的疯子们相遇的最佳时机。周子陽在两年前来到FIRST，对最佳影片《告别》里的涂们老师印象极其深刻，去年初相识时，才发现两个人都对电影有着相似的执着。
涂们为了参演《老兽》推掉了片酬丰厚的影视剧，他说：“又来了，让我演忽必烈。”说完笑起来，吸了一口烟。
“《老兽》里面那些独角戏，我演得非常过瘾。我在乎的是塑造这个角色，别人不喜欢这个老混蛋，这与我无关。”
涂们抵达片场的时候，就把剧本扔在了一边。周子陽说
“他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影片中那个莽撞的，言行举止伤害着他人感情的老混蛋形象，与观众并不陌生。涂们说：“这样的人我身边就有。十年前你想成为的人，十年后你也许成为了，但从前的你不会知道，成为那样一个人会让你痛苦万分。”
这是来自一位从影几十年的老江湖的经验。如同影片中的“老杨”，他富有过，最终落魄，以往的辉煌不再，他的妻子瘫痪昏迷，子女羽翼渐丰、有了自己的家庭，敢于跟长辈叫板。习惯了往日大风大浪、大手大脚生活的“老杨”，身上还有着某种惯性，他想要如同往日一样去生活，便四处碰壁。而他的解决之道，就是伤害他人，不惜伤害子女。
相应地，子女也就更加叛逆，为了维护个人的生活，与父亲“老杨”站上了对立面。这个互害的关系，刺眼、残忍，却有着非常深厚的现实基础。
对出于本性必须要造成的这些伤害，“老杨”的内心十分难过，影片中，他后悔了，状告子女后又想撤诉。
但是，他改不了，下一次，他还会粗暴地一把推开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女儿。
影片中有一场跳车戏，是涂们老先生亲自完成。由于配合的演员是临时找来，动作配合上不够流畅，反反复复很多次，涂们老先生一一完成。
《老兽》片场照
“老杨”淌河去捡女儿给的钱和烟那一段，可恨又落魄，令观者心里备受折磨。
周子陽说，那一段本来是要淌过一条齐腰深的河，给老爷子配了防水裤、鞋，涂们老师直接就下水了，根本不在乎这些。好在实拍的时候，水退下去了，没有那么深。涂们老师则潇洒表示要是真有那么深，也下去。
“离开这个角色的时候，我非常难受。”一提到关机后，如何从戏中走出来，涂们老师的眼中依然有些波动，“在‘老杨’眼里，所有人都亏欠他。‘为什么别人都那么有钱？欠的钱都还给我，我也不至于现在这样落魄’——‘老杨’就这个心理。”
影片中，“老杨”对所有事都不满意，对朋友、亲人都不信任。从这样一个角色走出来，涂们花了一个月时间重新融入自己的真实生活。就好像从严寒中复苏。
曾经为拍电影辞职，经过筹资的不顺做回上班族，又再次破釜沉舟彻底告别朝九晚五，最终如愿以偿，在西宁FIRST创投成功后再次拾起导筒的周子陽，对这位敬业、专业、投入的戏疯子充满了感谢。
众人所看见的，是《老兽》作为FIRST创投第一个顺利成长的项目，获得了阿里影业创投基金的奖励，由王小帅监制并由王小帅的冬春电影投资。众人看不见的是周子陽如何经历各种坎坷，不断探索最终摸索出自己最想表达的现实性影像风格。
“我当年高考是零分，父亲是搞教育的，对他来说是耻辱，而身边好朋友的意外去世，对我是特别大的打击。都发生在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所以上大学的时候，我跟所有人相反，我是初高中特别贪玩，上大学之后拼命地看书，看文艺片、看哲学书，想理解生命是怎么回事。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力量。”
回望青春少年，周子陽谈及对电影最初萌生向往的时刻，过往里曾有不堪承受之重。一连串的打击像一种启示，让他不禁去探求一条路，试图去理解人生中那些灰暗。
在片场导戏的周子陽（左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
周子陽喜欢达内兄弟（代表作《罗塞塔》）、法哈蒂（代表作《一次别离》）、锡兰（代表作《远方》），在他看来，这几位导演的作品在现实题材的基础上有很深入的反思，既有非常写实的影像风格，又有对故事性、戏剧性的关照，对人物关系、情感的把握非常准确。记者想再让他举出更多的例子，周子陽认定，最欣赏的还是这三位。
这与他对个人创作所努力的方向密不可分。
“有故事性，哲学性也比较强。我喜欢的其实很多，但是这一类是我想去做的。在做自己作品时，我也是往这个方向努力，这也跟我自己成长的痕迹相关。”
在拍摄《老兽》的过程中，各种走位都经过了严格设计和执行，影片中有许多贴近人物的跟拍，使人想起达内兄弟作品中那些极为写实的镜头。“锡兰也会跟得很近，但他还会偶尔抽离出来，给出一个环境的全景。我在《老兽》里，就是希望让人看到人物本身，他的反应。”
紧跟在老杨身后的镜头
对于《老兽》中超越现实的部分，如树林中披着白布行走的形象，蹲在引擎盖上的家禽，等等，周子陽一方面表示现实中也偶然存在这种场景，但出现在影片中是出于从现实中抽离完成一种情绪。“梦会给我一些启示，它是现实与超现实交叉的产物。”
周子陽自评，在《老兽》中，超现实的这一部分还没有做到足够犀利
，目前相对来说比较朦胧模糊，是一种“意识”而非一种“风格”。今后他会尝试在接下来的作品里，再完善这些他愿意尝试的部分。
“在鄂尔多斯确实有人会在下完雪之后，穿白袍子去树林里捉野鸡，观众可以理解这个实际存在于一个空间，也可以理解成是‘老杨’刚从法院出来，精神状态不好，不舒服，这里表达的是他脑海中的一个跳来跳去的小东西，是一种疼痛。
我本来是把鸡放在车上，爬出来要去吃虫子，但最后没有实现，现在人工饲养的鸡不吃这个，它就蹲在那。这其实也很有意思。一个生命总是要通过伤害另一个生命，才能活下，反复就是这个过程。”
周子陽借《老兽》所表达的一种关于生命的触觉，言说的是作为真实的痛感，拒绝那些作为蓝图的对幸福美好的书写，“我不喜欢做出美好大结局，和解、正能量之类，痛苦是最真实的，就这样才准确，这是我的理解。我们需要的真情实感，不是捏造出来的快乐。”
对于“老杨”这个角色，快乐幸福不是他合理的命运。看上去是金钱导致了家庭破裂、冲突，社会人心不古，但在周子陽看来，某种精神上的缺失，可以准确地在影片中替换“金钱”这个符号。
当被问及，是否可以将“老杨”所经历的大起大落以至于性情暴戾的过程，解读为：鄂尔多斯或社会中一些人经历了精神世界由富足转向衰败、匮乏、贫瘠，最终只能通过不断伤害他人来获得安宁的现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