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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是肉长的,编剧的心是铁打的

枪稿  · 公众号  ·  · 2018-09-28 21:05

正文


上季烂尾的《戏精的诞生》,这季收视率仍不高。


演员改台词的一大堆,认真揣摩的却没几个。


文化自信的今天,谁都能对剧本指手画脚。


遥想制片厂时代的中国电影,开头字幕的C位,可都是编剧。


当然外国的月亮也不圆。


国庆长假即将来临,先看下编剧为什么不开心。



编剧多是憋屈人


文|周泽雄


作者简介: 周泽雄,作家,学者,批评家。



小成本喜剧片《编剧情缘》(The Rewrite)包含两条情节线,师生恋部分不太有趣,“编剧”与“文学教授”的摩擦却意味深长,可以让我们看清电影艺术何等强势,传统文学多么卑微。


1


英国影星休·格兰特扮演的好莱坞编剧基斯,曾凭《天堂的错位》荣获最佳编剧奖,之后再无建树,每天穿行在各大制片公司,对着年龄像自己儿女的审片员强撑笑脸,推销着剧本创意,再被他们客客气气地打发回家。演员那张揉合了成功人士与落魄文人双重身份的脸,以及脸上阴晴不定的倨傲和谄媚,既好玩,又心痛。对自己早已过气的事实缺乏心理调适和行为匹配,就会营造出高浓度的人生凄苦。基斯住在一个随时会停电的公寓里,处境狼狈,他甚至请求经纪人“哪怕帮我找个写脱口秀的节目也好”。


敬业的经纪人为他找到了工作:在纽约附近一所不起眼的大学担任临时教员,给学生讲授剧本写作。基斯风光之日,曾认定教师都是“从来没有成就的失败者”,但时移事易,他失去了挑三拣四的资本,故稍事扭捏,他带着获奖凭证和一身散了架的傲骨,来新岗位履职。幸好,好莱坞的光环依旧强大,他轻易得到同学欢迎,个别女生第一天就向他投怀送抱,令他喜不自禁。


虽然是失败的编剧,但好莱坞的光环仍够强大


基斯的同行多是英语文学教授,一群研究乔叟、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的行家。基斯的文学素养不值一提,但依照他在好莱坞形成的成功学标准,他把这些教授视为流连于老古玩铺的冬烘学究。基斯对简·奥斯汀一无所知;教授们拿莎士比亚剧中台词开玩笑、抖机灵,他反应迟钝,接不上茬;某同行以美国女作家相询,他举出的例子竟然都是女性编剧,连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小说家都想不起来。


但是,除了那位模样古板、权力极大的女教授韦顿,基斯还是得到了教授的尊重,他们排着队向他致敬:“《天堂的错位》棒极了!”个别教授还向他承认:时代不同了,原先那个“只要嘴里随口背出莎士比亚台词就能赢得尊敬”的风雅年头,已经一去不复返。换言之,现在该着你吃香。


2


最佳编剧身份是一笔还算保值的声望,基斯的课选修者众多,他得淘汰掉一些人。他以貌取人,大搞“性别歧视”,使教室里坐满了漂亮姑娘。为了维持声望于不坠,他略施小计,虚构自己与一线影星的交情。他在讲台上接电话,假装对方是当红男星马特·达蒙(其实手机那头是他的经纪人,他却坚持叫对方“马特”),个别女生回应以尖叫。作为一个胸膛内残存着若干尊严的男人,基斯由此获得的自豪,很难维持24小时以上。


为了捍卫传统文学的尊严,英语文学教授的惯常态度,就是 对好莱坞作出居高临下的鄙视 。影片告诉我们,这套作派吃不开了,它非但不能提升或挽救传统文学,还会使鄙视者显得做作、迂腐和落伍,从而失去学生的好感。


传统文学的教授,对好莱坞做出居高临下的鄙视


J·K·西蒙斯扮演的文学系主任,原是一位莎剧台词张嘴就来的资深学者,但为了讨好家中五个女人(妻子和四个女儿),他每个周末都陪她们在家里看电影,还都是“女性题材”。更生动的例子来自韦顿教授,她被设定的角色定位是基斯的对头,一位捍卫传统文学霸权、蔑视好莱坞的老派人物。


3


这番身份互换,作为情节翻转固然不失趣味,对传统文学的杀伐却太过狠辣。一位看上去最应该坚守文学阵地的教授,竟像一名卧底,长期隐瞒自己对好莱坞的情感。面对基斯一脸惊诧,韦顿老练地借用奥斯汀小说里两姐妹的身份,表明自己也有“理智与情感”的双重性,那副不讨人喜的古板面具,并非她的真实心迹,她只是假装讨厌电影而已。


将这段情节视为好莱坞对传统文学的捉弄,不见得成立。耶鲁大学的哈罗德·布鲁姆教授是当代美国极具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长期在著名学府讲授欧美文学,他通过《西方正典》《影响的焦虑》等非凡著作早已向世人表明,他对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西方传统文学的研究是第一流的,热爱也是第一流的。正是出于热爱,他在《西方正典》“哀伤的结语”里表示,“我在一所顶尖大学教了一辈子的文学以后,反而对文学教育能否渡过眼下的困境缺乏信心。”


情节背后,表现了古典文学的日益衰落


他接着写道: 作为文学的一部分,批评不会消亡,但也不会留在我们的学校里。对西方文学的研究仍然会继续,但只会如今日的古典学系的规模。今日所谓的“英语系”将会更名为“文化研究系”,在这里,《蝙蝠侠》漫画、摩门教主题公园、电视、电影以及摇滚乐将会取代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以及华莱士·斯蒂文斯。


这么看来,《编剧情缘》展示的场景,甚至符合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准。“现实”就是这样,一位在好莱坞混得灰头土脸的编剧,在一众文学教授面前,仍有绝大体面。尽管,一旦回到好莱坞的地界,他又变得无足轻重了,在那里他非常憋屈。



4


长期在好莱坞趾高气扬的编剧,极度稀有,大多数编剧的处境都很挣扎,灰头土脸是日常心情。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人们就经常拿编剧一两千美元的周薪来说事,好像他们是摇笔杆子中的幸运儿。其实,拿到如此高薪者为数寥寥,而且,即使拿到,也只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数周或数月不等。通常,写十部剧本能有一部被好莱坞接受并开拍,运气就相当不坏了。


科恩兄弟摄于1991年的《巴顿·芬克》(Barton Fink),主角芬克是一位获邀来到好莱坞并短期享受1000美元周薪的人(在影片标明的1941年,美国农民的平均年收入只有1000美元),片中脑满肠肥的犹太老板有求于他时,甚至肉麻到这种程度,他不允许手下对芬克稍有不敬,他还把芬克的皮鞋凑到嘴上狂吻。


《巴顿·芬克》:一个作家的噩梦,迟迟不能醒来


但是,当芬克交出的剧本未符要求,他立刻翻脸不认人,用劈头盖脸的臭骂,把芬克的身份还原成“瘪三”。看上去,芬克没有拿到那笔钱,他住的宾馆非常破旧,墙纸不停地剥落。写作过程中,他的大脑里充满了与主题无关的凶杀幻觉,心理极度崩溃。


导演比利·怀尔德摄于1950年的杰作《日落大道》(Sunset Blvd.),一名落寞编剧投靠过气女明星,活得窝囊,最终还落得背中枪弹、横尸泳池的下场。他工作遭拒时曾郁闷地问道:“编剧是小人物,没有人关心。你想让乔伊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帮你写剧本吗?”


《日落大道》,是黑色电影的伟大之作


尼古拉斯·凯奇借以封帝的影片《离开拉斯维加斯》(Leaving Las Ve-gas),男主角也是一名在好莱坞厮混的编剧,但混得更惨,只在一部与古巴导弹危机有关的影片《猪湾》里得到列名。他是个不可救药的酒鬼,为了向朋友借钱,他不停地发誓,而且是那种只有酒鬼才说得出口的誓,只要钱到手,“天地君亲师”都可拿来赌咒。


他拿到了一笔还算慷慨的遣散费,变卖了在洛杉矶的所有家产,来到赌城拉斯维加斯,打算把自己喝死。他在路上招妓,答应妓女莎拉的条件是一小时500美元,但他什么都做不了,酒精摧毁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他只想把手头可供挥霍三四十天的钱用完,然后死去。他果然如期把自己喝死了。


结合情节,本——就是男主角名字——走到这一步,并非生活难以为继,而是某种别的东西摧毁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不清楚那是什么,观众只知道他是编剧。


例子当然失之极端,电影总是要拍极端的东西。


凯奇的封神之作,深刻演绎了醉生梦死


5


凭借侦探小说在美国经典文学殿堂里占据一席之地的雷蒙德·钱德勒,算得上好莱坞的香饽饽了。他自称,“我所有的书,除《小妹妹》之外,全都被拍成了电影,有两部还被翻拍过。”他从未尝试过剧本写作,但应比利·怀尔德之邀改编《双重赔偿》,一出手就获得奥斯卡最佳编剧的提名。


他恃才傲物,怀尔德都对他谦让三分,他不停地喝酒,整天抽着味道呛人的大烟斗,怀尔德被迫经常躲到卫生间里去。但是,他能写出令人叫绝的台词,可以令“每一页都有闪电”(怀尔德语),这是编剧最稀缺、导演最在乎的才能,他本人也知道这一点。


钱德勒的多部侦探小说,被改编成黑色电影


所以,他为自己单独订立游戏规则,别人对他心怀不满,也只能把他当大爷侍候着。当他说“我并不是说好莱坞连一个有真本事的作家也没有。……创造力天赋就像一种稀缺商品,断货的日子里,只能苦苦等待,或是厚着脸皮模仿”,他指的显然就是自己,一个迫使别人“苦苦等待”的天才。


然而,在编剧行当打拼三年之后,他对好莱坞充满鄙视。这位在别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编剧,体会到的只是无尽的憋屈苦涩。他在《好莱坞作家》一文里抱怨道: 我参与创作的首部影片得到了奥斯卡提名 (不知道这算不算件大事),媒体评论会就在制片厂里举行,可我并没有获邀参加。还有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出自另外一个制片厂,剧本也是我写的,做推广的时候还一字不差地照搬了几句剧本里的台词,但是不管是广播、杂志、海报牌或是报纸广告,我所见所闻之处,从未发现自己的名字——要知道我的所见所闻不可谓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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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这事换了谁也不痛快,但是,他并非只是抱怨,他针对编剧职业的批评,更值得吸取。他断定“电影是一种了不起的产业,可也是一种注定失败的艺术”,原因在于,“作为作家,他们拥有特定的天赋,也接受过写剧本方面的训练,但却不能让他们独立工作,也不给他们任何决策权……必须让制片人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写”。说到制片人的素质,他刻薄地评论道:“(他们的)道德品质跟一头山羊差不多,审美趣味仅限于老虎机,行为做派就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店巡视员。”


他的结论是: 如果完美作品是由权威机构的武断决定来定义的,那么任谁也不可能产生写出完美作品的冲动。那些从内心深处、从无尽孤独中诞生出来的东西,如何入得了马屁精委员会的法眼?那些成就了文学作品的灵动的要素,在又臭又长的剧本策划会上是决计活不下来的。


整天与种种令人不爽的环境相处,是编剧 天生的困境。每个编剧都认为,自己是电影的“第一推动”,离开了编剧的创意,庞大的好莱坞产业链根本无法运转。但只要他坚持这份认知——这份认知完全正确——就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烦恼。他们难以接受又务必接受的事实是,虽然自己的工作更重要,更具创造性,但有些人天生就该比自己多摆谱,多赚钱。没有公平可讲,如果他看不开,只能转身离开,或仰天醉倒。


伟大的艺术创作系于一人之身,曹雪芹和莎士比亚不需要帮手,达·芬奇和贝多芬也从不依赖合作者,而电影却命定寻求众人合作。编剧无法排解之处在于,他总是看不起合作者。人们认为,你要青史留名,就不应谋求大红大紫,这是鱼和熊掌的关系。编剧却两头落空,他们很难青史留名,更高的荣耀总是属于演员和导演。


看完电影后,谈论编剧的又有几人?


编剧的困境,就像《日落大道》里的主角


7


将“The Rewrite”(重写)译为“编剧情缘”,是一种懒惰的审美痼疾。篡改者视观众为特定季节的猫,见到“情”字就喵喵叫春,乖乖购票。这是一种病,我手上没有药方,只能视而不见。可说的是,就本文讨论的话题,这个篡改构成了无端滋扰。


在好莱坞的词典里,“重写”就是编剧的别名。有位学者如此归纳编剧的工作:“要认真地构思。要写,重写,再重写。然后,重写,重写,再重写。”


伍迪·艾伦编导的《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主人公也是一名好莱坞编剧,当他说“省得我去接那些没意义的重写(rewrite)工作”时,说的正是“编剧”。“重写”不同于修改,修改出自作者的主观意愿,是个人意志下的精益求精,“重写”则来自他人的要求、胁迫或勒令。


《午夜巴黎》里的主人公,非常讨厌rewrite


编剧的创作自由只在剧本尚未寄出前得到保障,一旦寄出并正式开拍,等待他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重写”,其身份也由自封的“上帝”,蜕变为一个文字小厮。向他发出修改建议的,不限于制片人和导演,他得到的不少指令,动机上就不值得尊重,角色甲刻画得过于生动,会令角色乙不快,后者若足够大牌,就会拐弯抹角地要求编剧删去对手台词,给自己增加戏份。


受到粉丝拥戴的大牌影星,自我感觉会好到这种程度,哪怕爱因斯坦站在面前,他也敢对“相对论”的数学公式提出修改意见。自以为在摄制组有头有脸的家伙,仅仅为了炫耀点什么,也会提出“重写”指令。相较于作品的艺术性和完整性,他们更在乎让影片带上自己的个人印记。在编剧眼里,这些“修改”意见的提出者都是失控的权力狂;而编剧有此感受,多半又因为他们本人的控制欲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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