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唯,到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进了这道门。这时候,她隐约有一种预感,虽然不甚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这将是一道改变自己命运的门。
这道门的里面,坐着李安。
头天晚上,她失眠了。没办法,好一阵子以来,她的精神都不怎么好。她的眼睛肿了,好像哭过不止一次;她的喉咙变得嘶哑,声音自然也没有女人味;加上又老是穿加大号的T恤和牛仔裤……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来面试的女演员——何况还是见李安这样的大导演。
不知道他们看上她什么。她有一张六角形的脸庞,五官清秀,但放在女演员里面并不算出众。她科班毕业,但没上过什么大戏,也谈不上有多少表演经验,只能算个新人。非要讲优势的话,只能说,她没什么名气,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房间里坐了这么些人。没想到,第二次面试会是这样的。桌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她知道,他就是导演李安。她就这么看过去,正好撞到他的一双眼睛。它们湿漉漉的,非常温柔,充满了鼓励和探询的神气,好像要看到她的最里面去,又好像已经做好了一切倾听的准备,让她觉得安全。
很久以后,在清华大学礼堂后台的一个房间里,李安曾经跟我回忆过这次见面。
“之所以会选汤唯来演,是因为我见到她,和她聊天,她就是那种会做傻事的女生——也有别的好演员是比较从容的样子,一脸精,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所以电影要相信,我相信这个故事会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经过几次试镜后,她接到剧组的通知,让她飞往香港。接下来的8个月,她和导演李安一起工作,在他的新片中出演女一号王佳芝。
那一年,她 26岁。从此,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写。
“这是汤唯。这是记者。”
她几乎没有笑容,眼神也不躲闪。她正在工作状态,一点要客套敷衍的意思也没有。妆已经快画好了,再过一会儿,她就要上楼,站到摄影机下面,扮演一个正在经历冒险的女演员。
这张陌生的脸是如此熟悉。就是这张脸,她曾经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的离别,沉默地流下眼泪。
是的,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她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愿失态,试图控制自己的肌肉和声音。但她又那么脆弱,不由自主,悲从中来,那么多的悲伤,以致这张脸几乎变得扭曲。她就这样沉浸其中,忘记了这张脸的美或者丑。
把她看哭的这部电影,它叫做《寒夜琴挑》,是英格丽·褒曼在好莱坞的处女作。这是一部通俗的爱情悲剧:男主角人到中年,生活平淡,他爱上了女儿的钢琴老师,但最后,他也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褒曼初出茅庐,扮演这个钢琴老师——一个只得到了短暂爱情的年轻女人。
这部电影一定是李安精心挑选的。它需要能够同时打动王佳芝和汤唯,让这两个或虚构或真实的女人,她们在暗光中相遇、共情、融为一体、难分难舍、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候的王佳芝,她正在香港复课。爸爸不要她,只带了弟弟去英国。爸爸又结婚了,她要给爸爸写祝贺的信。战争爆发了,她有一群演戏的朋友和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她必须牢牢抓住,因为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好一个天涯孤女。
这时候的汤唯,她在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在这8个月里——甚至更久的时间,她给自己催了眠,觉得自己就是王佳芝,王佳芝就是她自己。
爸爸是画家,在她漫长的成长中,很少能够见到他的面。他爱她,会带着小小的女孩去西湖边写生。女儿调皮,会爬电线杆,会独自个儿在街上乱走。他正写生,她身子一歪,掉进了西湖。等到他把女儿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毛衣,还会傻乎乎的笑。
爸爸是英俊的。他有高高耸立的眉骨,还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但爸爸也是不安的。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另外的名字,叫“北雁山人”。那之后,他就真的去大山大河里了。一年里面,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不在家的,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春节三天,他会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像一个久违的奖赏。
26岁以前,大部分时候,她是和妈妈一起度过的。
毫无疑问,妈妈也是漂亮的。很多年以后,她在北京租了房子,准备考大学,妈妈来看她,同学们都很吃惊,说,你妈妈怎么这么年轻,梳一根大辫子,从背后看,只有三十多岁似的。
天生丽质的女人,她们往往对于自己的生活有很多的想象。这种想象让她们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敏感。
妈妈是个唱越剧的女演员,很要强。
对她来说,妈妈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人。多年以后,她已成名,带着一家人去旅行,妈妈仿佛回到年轻时代,唱起了最熟悉的越剧片段,马尾辫一翘一翘的,像个小姑娘似的。看着妈妈开心的样子,她会忍不住说:“好久没有看到她这么开心了,她这么敏感,还经历过文革,她的敏感是一种更加特殊的敏感。她老担心被人欺负,现在就老担心我被人欺负。”
小时候,爸爸妈妈一直都不在家。小学的时候,她住在小学老师家里。中学的时候,她就住在中学老师家里。她在老师家里吃饭,她在老师家里睡觉。有一次,她去上一个真人秀节目,要为小学老师做一道东坡肉送去。买菜做饭的时候,她蹦蹦跳跳的,但一提到老师,她就红了眼眶。
她就这样长大了,成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女演员。她敏感又善解人意,这让她容易进入角色,和陌生的命运共情。但她又有疏离感。她很亲切,但她很难被打开,不太会来事儿,也不容易和人深交。
但话说回来,女演员不就是这样吗?她生来就注定了要吃这碗饭的。
7月的布拉格是最好的季节,阳光温暖,晓风拂面。她在拍MINI John Cooper Works的汽车广告,短短几分钟,她需要扮演好几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她演单亲妈妈,她演乞丐,她演商人,她演狱警,她演赛车手,她演她自己。她看着自己的对手,表情和眼神立刻就有微妙的变化。女演员好像有穿越的魔法,能够在不同的人生中间穿梭,而她自己被藏起来了,或者忘记了。
角色完成了,她又回来了。
“妈妈现在年纪大了,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为了这个女儿,他们全家倾其所有。在三年大学备考的时间里,爸爸卖掉了自己珍爱的作品,帮她支付房租、生活费和学费。大学毕业之后,妈妈卖掉了老家杭州的房子,在北京买了房子,和女儿住在一起。
女儿是学戏剧导演出身,她懂得戏剧的魅力和杀伤力。但人在身处生活之中的时候,往往会对于自己的人生缺乏审慎的观察和判断。
“你看,星星比刚才下来一点了。”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她指着露台外面深蓝色的布拉格的天空。她喜欢看星星。当年在中戏读书,每次排完戏回学校,都是深夜。没有人,也没有光,她就和同学一起躺在大操场上看星星。她不会认星座,但认得出北斗七星。
她坐在逆光的椅子上,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而她的脸则是一团漆黑,更不要说她的眼神了。不过,她是多么的幸运啊,一经点化,它们被塑造成了一种独到的气质和魅力,在银幕上闪闪发光。
是的,李安让她发光。从此,这就是她最大的财富。开始有人叫她“女神”,她成了某种象征。
回望过去十年,最有光彩的几部代表作,《晚秋》、《黄金时代》,无不延续了类似“天涯孤女”的气质。安娜、萧红,她们都是精神上无家可归的人,她们的来处为她们带来生命的困惑,也带来挣扎的勇气和动力,让她们焕发出与众不同的魅力,历经时光流逝,却仍然叫人难以忘怀。
在和李安合作之后,她有相当长一段时期都处于迷茫状态,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她找老师学古汉语,去伦敦学莎士比亚戏剧,在北大三角地做义工发传单。她并不明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自有一股内在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不服输,也停不下来。
她回国之后,开始自己后面的生涯,《月满轩尼诗》,好像可以。有一阵子,她不再接孤独沉重的悲剧女主角了。她演《北京遇见西雅图》,演了一次还演第二次,她演《命中注定》,都是那种肤浅但轻松悦目的爱情喜剧。她想证明,除了“天涯孤女”,她也能演别的,比如说,文佳佳这种大大咧咧、傻了吧唧的犯二的女人。
这天晚上,在拍最后一个镜头之前,她在地下停车场的外景地里等了很久。长达5天的通告就要结束了,她感到轻松。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她又感到无聊。她穿着一件雪纺绸的白衬衣,一条米色的长裤,一副淑女打扮,开始在偌大的停车场里暴走。她高高扬起手臂,把它们抬到脑门和后脑勺边,恨不能跳起来。
那一瞬间,她像文佳佳。
后来,她遇到了薛晓路,这位女导演帮助她发掘了第二个自己,于是有了文佳佳,有了她的另外一条戏路。这样的一个她,虽然远不如王佳芝的那个她饱满和有光彩,却帮助她奠定了自己的商业价值,开拓了另一种可能性。
2009年,她在西雅图拍了一部名为《晚秋》的韩国电影。6年之后,她嫁给了这部电影的导演。求婚的时候,他对她说:“一年365天,哪怕你364天都在外面,只要有一天,你想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懂她。她想要一个家,他就给她,把她融化。
她的手机里有两张耐人寻味的图片。
一张是她微信的头像,一幅宇宙的黑洞,深不见底。
一张是她手机的屏保,是女儿的照片。并不是一个小脸蛋,而是一只肉乎乎的小手,食指竖起来,妈妈怎么按也按不下去。一按,又竖起来,再一按,又再竖起来。最后,妈妈索性拍了照,放在手机里,设置成开机画面,不时都可以拿出来看。
“你这么倔强,是要跟我一样吗?”她看着这张图,把手机关掉,笑着自言自语。手机的光亮一熄,她的笑容也就消失在夜里了。
去年8月,她在香港分娩,生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一切很顺利,她只花了14分钟就生了,女儿哭声全院第一嘹亮。
这是一次计划中的怀孕,这个女儿的到来则正当其时。她非常清楚,这个孩子对她的生活改变之大,难以用语言描述。
从小到大,她的体质比较弱,但精力过剩又让她充满了活力。长大了,做了演员,她的身体还是经常来找麻烦。
这一次,她跟她的经纪人Doris说,要休息一阵子,好好把身体养起来。可话说出去没几天,她又开始看剧本,各种各样的剧本。她看剧本出名的快,也出名的苛刻。单说这一次MINI John Cooper Works的广告剧本,她就来回改过无数遍。她身体不好,可是精力旺盛,爱较真。别人录一首诗,几分钟就录完了,她反反复复录了5个钟头。所有关于她的采访稿件,只要她看到的,就会亲自改。她的最高纪录,是一气改过13篇稿子。
这么一个爱操心的人,身体怎么可能好得起来。经纪人Doris于是笑她,看你怎么个休息法。
Doris比她大20几岁,是一位长相干练的香港女人。当年,李安曾经多次公开说过,她未来的路不好走。最后,他回到好莱坞继续自己的下一部电影,她则成了他的电影世界的一个过路人。不过,临走之前,他把她托付给那部电影的制片人之一、香港安乐影业的创始人江志强。Doris是江志强常年的合作伙伴,她接过这个女孩,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理解她,保护她,包容她,为她出谋划策,筹谋未来。
她叫她“我的香港妈妈”。她说:“Doris对我无所求,她无论叫我干什么,我都会去干的。只有她。”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想有孩子。在这个家里,孩子是不可或缺的。她想像的完美生活的画面是,一家人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养一条狗,有几个孩子。白天的时候,她自己用树枝削一根钓鱼竿,坐在湖边假装钓鱼——不能真的钓,因为鱼会疼。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饮料,吃着点心,一人分到一个角色,一起朗读剧本。
她有坚持多年的写日记的习惯。不过,怀孕和小孩出生以后,所有的日记,好几大本,都变成了记录关于她和女儿的鸡零狗碎,这一天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吐了,什么时候胎动了,女儿什么时候哭了,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会爬了……事无巨细,流水账。
终其一生,一个女人和她自己的身体的关系都是微妙的。年轻的时候,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是胖了还是瘦了,反正她也吃不胖。她总是生病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不爱照镜子,总是突如其来地拜托发型师打理自己的碎发。
“当她在吸奶时,你能够特别清晰地感受到你和这个人之间的连接。这个连接无限大,你的气场也无比的强,你好像可以变成一整个宇宙,去保护她。”
女儿6个月大的时候,因为乳糖不耐受,她断了奶。
“我没想到,孩子会成为我生命的一个命题。”她说,“以前,如果说我信什么的话,我信仰电影。但现在,原来我在琢磨电影之外,我还能琢磨她,琢磨一个孩子。她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我每天都想要给她讲一个故事。”
春节之后,她陆陆续续开始复出工作。她接了年轻导演毕赣的新片《地球最后的夜晚》。6月的时候,她赶到贵州凯里,开始体验生活,学习贵州话。她还要兼顾一些商业活动。这一次,她从巴黎到布拉格,又到西宁、上海和北京,简直是一个新手妈妈所能达到的忙碌的极限。至少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她是见不到女儿的。
她并不是那种情感上黏糊的妈妈。她在片场手舞足蹈,又兀自沉思。她很情绪化,一缕头发处理得不好,都会影响她的表演状态。但是,当她在情感上彻底投入到一个角色里的时候,她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妈妈,还有一个11个月大的小女儿。
“这一点,我和我妈妈特别像,都特别能自我催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在身边的时候,母爱泛滥。后来我发现,我对待我女儿的方式,和我妈对待我的,简直一模一样。”
大致可以想象,这件事情为一个女人带来的颠覆性的体验。从此,她要承担巨大的责任,她还要保持完整的自己。否则,她所养育出的一个精神上不够独立的生命,也会影响她自己关于幸福的感受。在一个家庭里,所有人都必须身在其位,如果其中一个人是缺失的,那么所有成员的命运都将为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十几年前,她还相当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剧组酒店的房间看完了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穿过黑暗的玻璃》(注:又译为《犹在镜中》)。她是从不写文章的人,但是那天夜里,她不能入睡,连夜写了整整三大张纸。
这部电影仍然延续伯格曼一生的创作主题,讲述一个关于家庭和孤独的故事。一个刚刚从精神疗养院出院的女人,她回到了自己家里。在和丈夫、父母和弟弟相处的过程中,她重新面对了自己,也了解到自己生命的功课到底是什么。
大师们是不会主动走向你的。当你主动去寻找的时候,也不是经常能够和他们相遇。汤唯何其幸运,她在最合适的时候遇到了李安,又在最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她的丈夫,还在最合适的时候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那么年轻的时候,还讲不清楚自己为何被伯格曼打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还不明确知道自己的困惑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从伯格曼那里音乐看到了答案。接下来的十几年,命运安排她遇见这个,又遇见那个,让她得到,让她失去,只为了穿越黑暗的玻璃,把这个早已出现的答案看得更加清楚。
她最迷茫的时刻大概是在伦敦。她的眼睛睁开了,看着这个世界,她想要寻求答案,但又不明确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什么,到底应该从何着手。
“有一天,我突然顿悟了。”她在黑暗里说,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就像伯格曼和李安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是在处理他们自己的问题,“OK,那我就很顺畅地接受了所有的这一切,所有的这一切都有它的价值。我去学所有的东西,我去经历所有的东西,我去演这部戏,然后我去了伦敦,一切一切,都是给我将来的MISSION做准备而已。我觉得我所有的一切,我所有的过往,都值了。”
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这个命运到底是什么?
有一天,她在欧洲的某个博物馆里看到莫奈画的荷塘。绘画是她的老本行,从小她就追随父亲学画。她细细地看过莫奈画展,但她从来都想不明白,这位画家为何终其一生都在画荷塘。他很少画别的,就画荷塘。即使画了别的,画里也有和荷塘有关的意象。
这天,她好像突然明白了。
“这个荷塘,就是让他感到舒服和安放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在找这个,所以他一辈子也就在画这个。”
她也要去寻找她自己的荷塘。
不久以后,她接演了《黄金时代》,扮演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另一个伟大的女性——萧红。为了这个电影,她看过萧红几乎所有的作品和传记。她在体验这个女人,试着钻到死者的心里面去。
“萧红她吓到我了。”她说。没头没脑这么一句。
萧红文章英武,才华盖世,但她确实拥有一个可怕的颠沛流离的命运。母亲早逝,父亲冷漠,她是没有家的一个人。从16岁之后,她就一直在找她自己的荷塘。她不断地逃离,从阿城到哈尔滨,从哈尔滨到青岛,从青岛到上海,从上海到武汉,从武汉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15年后,她就死在那里。
然而,萧红是非常坚决的。她一生孤独,情感脆弱,因此有超出常人的情感需求。但是,无论是和汪恩甲、萧军还是端木蕻良在一起,她从未因为生活和情感的需求而在自己的艺术创造上做过任何的妥协。她为了艺术而生,登峰造极,无所不用其极,也付出了生活上和生命中的巨大的代价。
萧红吓到了她。其实,她的天赋,她的教育背景,原本是有可能让她成为一个萧红那样的女人的。
但汤唯有所保留。“你说艺术重要还是生活重要?我不会用到艺术这个词。”她说,“我的生活是更重要的。或者说,艺术地生活是更重要的。”
王佳芝、张爱玲、萧红、李安,他们是无法逾越和企及的高山。她决定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孤绝,没有那么无穷无尽,但它是温暖的,安全的,就像她小时候住在老师的家里。她要住在一个有人的房间里,太阳能够照耀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角落都看得到,是美的。
这是一种退却,也是一种重生。
来布拉格之前,她刚刚和丈夫过完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他送给她的礼物很普通,是一束花,各种各样、不同品种的花,插在同一个瓶子里。对她来说,求仁得仁,这是最好的礼物。因为她什么都已经尝试过了,而这一刻,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平衡了。
“就像这次剧本里的一句台词一样。”她说,“All in good time。”
造化神奇,老天自有他的安排。过去十年,他让她遇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事,所有这些电影,所有这些角色,似乎就是为了让她了解自己,并且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让她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其他人。
她觉得,她的功课好像已经做完了。
“小时候,我手里有两颗毛豆。我最爱吃毛豆了。我永远会把最好的两颗留到最后吃。但现在,我不会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会先吃最好的毛豆。我要把最好的先体验掉。”
6年前,《月满轩尼诗》上映的时候,导演岸西说,她和女主角汤唯的关系若即若离,她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是:“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6年后,这已经不会再是一个叫人尴尬的问题了。这个女人,她说她很幸福,而且几乎实现了年轻时候所有的梦想。来布拉格的第一天下午,她就看到了蓝天上的一道彩虹。彩虹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她想,原来幸福的颜色是彩虹色的,幸福的味道是一种淡淡的奶香味。
“你上一次哭是什么?”
“就昨天,拍戏的时候。但是在生活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用眼泪去解决了。”
“你还有什么困惑吗?”
“在生活上,我没有任何困惑。它都是自然的,都只是一个阶段,我在等着它来,等着它走,等着它和我对话。”她说,“但是在表演上,我有困惑——我怎么能够把自己的壳再打开一点?我到底还能再走多远?”
以前,她非常抗拒家人探班,认为这会影响她在片场的专注。但是现在,她充满了好奇。这个小小的、不肯松开食指的小女孩,她的小宇宙已经冲破了她的肚皮,戳到了她的心。
“我在跟她玩的时候,我全身心投入在她身上,然后再回来表演的时候,我会发现说,哎呦,到这儿了,怎么是这样呢?是不是之前有问题没看到?以前我一直噔噔噔噔,钻牛角尖,从来没有机会跳出来,只有拍完了才去看。她让我抽离出来,去看待我现在所扮演的角色,从而更好、更清楚、更客观地去到第四堵墙,去看待我现在的问题所在。”
“当然,有利有弊,但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我很想试一试,看有了她之后,我再回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她已经变了很多。早先,她是一个无处安放的傻姑娘。再后来,就是现在,她什么都有了,还相当富有。她够幸运了,无法再对命运要求更多。
不过,她有时候也会想,这种“过于幸福”的状态,会不会磨损她创造的激情和质感,让她变成一个单向度的人?这无疑为她的表演生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说以前,她是一位依赖感受的体验派演员的话,当她的生活更加安全和重复,感受的来源不可避免地变得狭窄的时候,她可能更需要调整、提升自己的知识结构和认知能力,才能走得更远。
但她已经很少为此而感到焦虑了。她正是最幸福的时候,要理智地控制自己,才能不那么频繁地秀出恩爱。但她还是又一次提到了她的丈夫。
“我的节奏太快了,他就是个很慢很慢的人,慢到你恨不得踢他一下说你让让的那种人。但是看到他,就觉得好安定啊,心里。”
“他身上同时有6岁和60岁的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天生的那个我,不是后来长成的那个我。”
“我在他面前,可以做一个小男孩。以前谈恋爱,我会想要穿裙子,但是在它面前不需要。我穿个大T恤大短裤,加个破板儿拖鞋,他还觉得真好看。这人眼神儿是不是有问题啊。”
看起来,她已经从吊诡的命运中挣扎出来,活成了她想要的那个样子。至于汤唯,那个名字已经和她无关,不归她所有。她从自己身上取用了1%的记忆,用于创造,用以吸引陌生人的好奇,而剩下的东西,她要全部留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