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蒋勋先生的《欲爱书》时,特别留心每篇文章之后的写作时间,第一篇写于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一日,最后一篇写于十二月二十日,算起来,写下给Ly’s M的这十二封情书时,蒋勋先生大约五十二岁。
这是这本书的不平凡之处:本应用冲淡、平静定义的年纪,却还是有这样浓烈的感情,浓烈得如同少年:“我要从你的离去中领悟圆满”,“我决定在道德与法律之外爱你”,这爱也并非想象中的精神之爱,而和皮肤、骨骼、肌肉运动时在衣衫下的起伏、微酣时酡红的容颜紧紧牵系,有浓浓的肉味。
这爱无迹可寻,但却无处不在,不论是山川河流、广场城镇、繁星长空,还是废墟或者葡萄园,都成为思念的理由,而对Ly’s M的思念,却也只是发射塔、着陆点,从那些灿烂景象中汲取到的,经过这个发射塔的酝酿转折,又返回更深广的世界,如 E·佛洛姆的名句:“
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
’”。
这种爱之深广,爱之夸张,爱之荒凉,爱之上天入地,爱之披头散发,我只在极有限的别处见到过——在波伏瓦的《人都是要死的》改编的电影里,在周润发和林青霞主演的《梦中人》中,都有这种荒人之爱,血腥的、凶残的,前生不够后世来续,带着大甜蜜和大恐惧,在人群中打个转,照不见对方,就担心永失我爱。
被爱者经不经得起这种爱尚在其次,爱人者终于有借口,在时间荒野里建立起自己的呼啸山庄才是重点,这不是爱,是信仰,是用爱包装的泛神论。原始的,少年的,没经提炼的,因此也带着一切杂质,包括身体欲望落实之后,反而更为强烈的神秘感,和拥抱开始之时,更加无边的恐惧。
而激发这种述说的,与这种述说相伴的,是一次漫长的欧洲之旅。当Ly’s M离开后,当他在捷运站的入口处消失,思念开始了。脱离生活的庸常之境,当Ly’s M只是一个虚化的形象,述说来得毫无顾忌,像没有花树的漫天花雨。
这是少年之爱的标准方式,不要树,只要芬芳,没有树,也可以有芬芳,没有树比起有树,芬芳甚至更甚。
写这篇读后感的时候,内地学者正在接连发文指出蒋勋文章的硬伤,但我常常想起第一次读到蒋勋文字时的感受,大约是二十年前,在席慕容的某篇文章中,她引用蒋勋的话:“我希望看见一个人,在面貌上陌生,在精神上熟悉”。年代久远,记忆或有出入,而我翻遍席慕容的书,也找不到原文来核对,简直是太虚幻境中遇见,但那一刻的惊悸,至今仍然新鲜。
浓烈的少年时代,心中想望的,大概就是这种千人合一的爱人,面目陌生,精神熟悉,或者反过来,精神上陌生,面目上熟悉。我们的时代,没有人这样写,带着浓烈的肉味,带着永恒的饥饿感,带着少年才能够体悟的暗号这样写,甚至现在也没有。他至今仍在发生作用,使我心有所感。
一切都可以用象征、隐喻进行——台湾文艺是建筑在水上,有根,但却有限,像一个被放逐者,丧失了参与和议论家国大事的权力,于是一路向着爱和美去了,白日纵酒,青春佯狂,拥有了“停留在浪漫年龄的权利”(1945年1月的《纽约时代杂志》“青少年权利法案”提出的“十诫”之一),可以长大,但却拒绝成长,滞留在一个漫长的青春期。
内地文艺却是建在废墟上,有些格外坚实,有些格外残缺,没被摧毁的部分,有深植的基础,重新建筑起来的部分,却又扭曲得不忍细究,成长得无比凶猛,但精神结构却还是七零八落。因此,台湾的“爱”和“美”格外有扩张的余地,因为少年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