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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芊雪 / 编辑:于华东
每个时代的艺术,都与当时盛行的生活方式有着密切联系。这种联系的必然结果是:艺术作品中的英雄原型与时代需求相重合,如果已经落伍,那就拆解它。
凡贵通者,贵其能用之也。
几千年来,中国极富浪漫主义的作品不少,宁浩偏爱的却是仅此一位的平民英雄形象——孙悟空,因为只有他不是士大夫。《心花路放》里,耿浩站在井上被迫唱起《敢问路在何方》,loser开始一路悟道;《疯狂的外星人》里,耿浩扯下外星人的“金箍”,把它作为猴来驯化。
文无定法、章有可循,不只是文学名著,对诸多经典类型常规的戏虐性颠覆,让各种借来的元素在戏仿、混乱、巧合中植入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现实经验,是宁浩一贯的标志性特征。虽然宁浩10年前从《乡村教师》中获得创作的灵感,但今天《疯狂的外星人》中似乎已难觅原著踪影,刘慈欣的科幻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创新的出发点和供中国科幻形成类型的道路。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
是我们生活和文化的胜利
宁浩认定《乡村教师》的荒诞性刺激了自己对中国科幻的创作欲望,即便刘慈欣本人都觉得小说和电影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刘慈欣带着全家人一起看了《疯狂的外星人》后,给宁浩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谈到外星人喝酒那场戏的时候,他在短信里说:
“……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稀里糊涂当中产生误会,然后在稀里糊涂当中解决误会……”
这来自于中国人身上普遍存在的韧性,师承西南猴王的耿浩是个没人看的“耍猴的”,一心要发大财的大飞是个拿不到代理权的“卖酒的”,他们是被高速发展的信息化时代抛在身后的落伍人,生活的尊严被小人物身份的局限和无奈消磨着。
但那又怎么样呢?在接受镜像娱乐(ID:jingxiangyule)专访时,宁浩感叹道:“无论什么阶层,身上都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精神,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怎么样都能处理过危机。我不相信那种故事,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我觉得那是蒙人、骗小孩的。”
从处女作《香火》起,宁浩总是让有信仰的人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胜利,颠覆固有的鄙视链。中国人不是没信仰,是没具体化。耿浩耍猴有对祖先的传承,有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信念。在这里,“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的模糊信仰外化为五畜奶奶,精神胜利法贯穿全片,支撑始终如一的行动目标。
以至于外星人和西方人也被囊入宁浩式的故事程式中,无论发生多少冲突,每一个人终归走在自己的轨道上:外星人喝醉了还要拿着基因返航,C国特工拎着锣继续寻找高等文明,唯一的改变是被中国文化同化了。
宁浩曾在采访中表示:“每次拍电影之前我都喜欢给自己一个命题,我到底要在影片中解决什么问题。”对于《疯狂的外星人》而言,背负着两个使命:其一是用喜剧的方式来讲大的话题;其二,生物特效是全球难度最高的,他想试试当下技术的完成度。
为了把科幻拉进现实,颠覆“猴-中国人-C国特工-外星人”的阶级分化,这个故事前前后后写了9年,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推翻,要么太像好莱坞电影,要么被某种东西绑架,不特别,也不中国。
“这就是一种我们生活的胜利,我们文化的胜利。”耍猴、白酒、火锅等国粹是一方面,另一个出发点是专属于中国的科幻电影,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中国动画师做不出高水平的生物特效、外国动画师听不懂中国式情绪。
较大的工业基础差距下,宁浩还是选择了几个不同国家的团队。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抓狂的沟通成本,合作伙伴分布在美国、印度、马来西亚,睡眠时间被大量积压。另外,他们的情绪很少有多层次的表达,徐峥的面部表情采集完之后,精细的部分还要靠宁浩自己修正。起初是提供大量的影像资料,但每调试一版就要等十天半个月,宁浩只能亲自示范。
以外星人挨了一鞭子知到痛为例,外星人之前没有挨过揍,对痛并不理解,从慢慢转头看自己的胳膊,到产生新奇的感觉,再到痛感传递脖子、头,才到疼得不行,产生身体的扭曲。宁浩至少演了30遍,特效团队产出五六十个表情,“即便是这样,也只做到了我心目中的70%。”
“需要提高本土的制作力量,让理解本土文化的团队掌握最尖端的技术。”宁浩感慨。
中国文化与好莱坞电影碰撞后
“This is China”
从《疯狂的石头》至今,宁浩作为作者导演的品牌价值在不断释放。根据他的说法,类型片和作者论并不对立,大多数作者导演都是在创造类型,他人将其对类型的探讨做成可复制的模式和套路,关键在于导演的审美是否值得被类型化、风格能否贯穿始终。
对照好莱坞科幻电影、特工电影的故事模型与文化内涵,《疯狂的外星人》表现的后现代性是独一份。如果说好莱坞导演用软科幻硬写实包装末世情结,激化人类的危机意识,那么从荒诞主义出发,把中国文化、西方文化、ET文化都当作元素重新整合,“美国的树移过来,长成什么样,应该由这片土地上的人决定。”
所以,借助类型是培育种子,让每一个笑背后所传递的意义更有养分。幽默的深度不应由简单的台词、动作搭建起来,为了意义发笑和为了搞笑发笑是两件事情。比如沈腾给特工散烟是中国人正常的待客之道,但美国是禁烟的民族;特工阿凯看到中国人就说粤语,因为在他的语境中接触到的大量中国人都是香港人、广东人;外星人拿骰盅、倒酒,做熟了KTV里那套活儿……这些两种文化间碰撞和逆转的荒谬性,更加引人深思。
当约翰来到世界公园,看到这个集世界之大成的土地,立于方寸之间便可纵览世界,异常崩溃。就像《疯狂的外星人》本身,它有科学幻想、外星生命、超能力,却非传统意义上的科幻片,它不需要大场面、拯救世界、浪漫爱情。
“我一定要拍一个美国人拍不了的,才是有意思的、有挑战性的,我会特别high。”宁浩吐露着野心,所有好的电影都是不可取缔的,比如黑泽明的《七武士》,美国翻拍好几次都不成功。
大国崛起语境下,以《战狼2》《红海行动》《大圣归来》等代表的民族情结刻画越来越多,为中国本土的文艺复兴堆砌地基。文化自觉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性,经济基础走到一定程度自然就产生了“我是谁”、“什么代表我”的问题。外星人烧掉人民币、耍着金枪锁喉即是宁浩的回答,国粹虽然古老但仍是我们文化的构成根本,是我们独特的标签。
在与镜像娱乐(ID:jingxiangyule)的对话中,宁浩十分乐意探讨其他导演的作品,《疯狂外星人》里也能看到《喜剧之王》的经典台词“我养你啊”,以及《邪不压正》在屋顶骑自行车的经典场面,宁浩直言,“我喜欢周星驰先生的电影,我也喜欢姜文导演的电影,他们都是聪明人,致敬一下,挺好。”
至于近期关于“中国科幻元年”是业内的自嗨,宁浩一改话锋,笑着说:“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可以表示同意。”中国科幻电影一直缺乏一部标杆性的作品,但不能否认此前诸多导演所做的探索,他解释道,尊重每个创作者是基本的道德。
值得拍成电影的东西不多
“我现在想休息了”
回看十几年的创作历程,宁浩感叹:“《黄金大劫案》是对美式电影的研究,从《心花路放》开始走向成熟,而《疯狂的外星人》是目前我拍过最好的一部,它算是一部电影。“
毋庸置疑,宁浩花了9年时间写了一个曲折离奇、高潮迭起的传奇故事,它延续了作者一贯的现实主义荒诞剧风格。与“疯狂”系列前两部的极致颠覆不同,多线叙事的复杂结构带来的空间扩大、时间感消失愈加弱化,最直接的观感是:够high,不花哨。不过,在一些观众看来,飞船掉进江里无人知晓、猴从实验室逃出无人阻拦似乎不够严谨。
“相对于我要讲的问题,说这些是浪费时间的事情。”实际上,前因后果和详细的动作分解不是没有拍,宁浩认为,“我的观众都是聪明的,只需要把最重要的部分拿给他们看,就是关于文化错位的趣味性。”
当然,文青的评价体系与商业片阐释维度的错位则让宁浩感觉有点懵。按照他在影院收到的反馈,观众看得懂精心设计的漫不经心,知道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沉默。
事实上,人物情感关系建构的缺席,让以合家欢为观影目的的观众找不到中国式亲子关系、爱人关系的情感共鸣、情绪出口。
解构之后,便期待着新一轮的建构。而荒诞主义不需要建构,拆解本身就是意义,这些巧合看似是闹剧式和游戏化的,其因果关联具有多元化和复杂性,但几乎每一个巧合都折射出了众生心态和市井现实,荒诞感源自于混乱、困扰而又屈辱的现实经验和底层信仰。
与观众建立情感上的勾连不止于描写情感,增加叙事的厚度,凸显人文价值、确立正确的主控思想,赋予商业娱乐电影更加接近主流文化的思想内涵,宁浩的文化企图着眼于更深层次满足观众的需求。但春节档观众的多种多样意味着需求的多种多样,更多人仅止于娱乐性的无限放大,对荒诞性的理解被囿于小品思维。
“《战狼2》《流浪地球》的成功肯定会引导很多新类型的探索。”宁浩眼中的2019电影市场将是百花齐放的,至于他自己则想暂停休整,“《疯狂的外星人》结束后,‘疯狂’系列就可以不拍了。值得拍成电影的东西不多,浪费大家时间、没啥意义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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