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豆瓣网友雾港的日记,
原标题为《魔镜、苹果和流血的金舞鞋:童话为什么这样“毒”》
人见人“爱”的魔法道具
“魔镜魔镜,请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这句话几乎已变成《白雪公主》的核心台词了。就在恶毒王后处心积虑想要除掉比她更美的公主,使她不得不逃亡到大森林里与小矮人们相依为命时,我们都在为主人公将来的命运而捏一把汗,却很少会去质疑为什么一面镜子也可以说出人话,并且还能够对全世界的美女排行榜进行实时更新。我很怀疑这个所谓“魔镜”,其实是一台穿越到了童话世界里的ipad——这些功能大概唯有电子时代的siri才能轻松兼备吧?可惜ipad又缺了镜子最原初的映像功能。
动画片《白雪公主》中的魔镜
童话中的魔法世界往往如此——故事主角尽管贵为公主王子,也依然过着普通人一般的生活,可是许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物品与场景在童话中显现时,出现了明显的异化,把剧情推向变幻莫测的地步。很多时候,这种异化会导致莫名的嫉妒、仇恨、凶杀、背叛,仿佛总有一股毒药般的呛人气味在其中横冲直闯、兴风作浪。即使每个故事在结尾处一再向读者保证“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也难以驱散这抹暗影浓重的乌云。
你我皆凡人,谁都没见过真实的小矮人和女巫,也不曾有过被追杀与逃命的经历,但是巫婆王后为了杀害白雪公主而悉心炮制的三样毒物却实实在在地触手可及——谁不曾系过腰带、用过梳子呢?尤其是,谁不曾因为一个鲜艳芬芳的红苹果而食指大动呢?从美丽的腰带、精致的发梳到一半有毒一半没毒的苹果,王后使用的鸩杀道具越来越常见,越来越让人难以抗拒,效用也逐级递增。加上那面挂在每家每户墙上的镜子,我们可以发现,魔法世界里的物品越是稀松平常,就越叫人猝不及防。像水晶球、塔罗牌等等后世捣鼓出来的巫术标配套装,在民俗色彩最盛的《格林童话》和《佩罗童话》中,反而不多见。
王后化装成老太婆,以红苹果引诱白雪公主
另一件为人津津乐道的道具,当然是《灰姑娘》中,那双过了12点仍没打回原形的水晶鞋了。其实,灰姑娘本人的魔性更高一筹,甚至压倒了情节本身,这体现在她的事迹大量流传于欧洲、非洲和亚洲各地,衍生版本合计起来有345个之多,是一个高度国际化了的故事类型。我们熟知的灰姑娘自然是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姑娘,但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世界上最早以文字记载下来灰姑娘,反倒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小妞呢!她的故事收录在晚唐时期的志怪笔记《酉阳杂俎》中。
故事的主角是个叫叶限的女孩,母亲早逝,故而时常遭受继母虐待。她有一条神奇的小金鱼,只要一祈愿,就能为其送来各种所需物品。妒心大发的继母发现后,把这条鱼给杀掉了,但叶限还是想方设法找到了法术不减的鱼骨头,并悄悄藏起来。在当地人举行节日活动之际,她“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悄然前往,离开时不慎遗下了一只金缕鞋。
这只鞋恰巧被附近海岛上的国王得到,他发现这鞋“其轻如毛,履石无声”,于是“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最后终于寻访到叶限家里,“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并“以叶限为上妇”。而故事里的恶毒后母及其女儿也没有好下场,“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
“衣翠纺上衣”的中国灰姑娘会是什么样?可以参考周迅在《大明宫词》中的这一身
叶限的登场,比《佩罗童话》里的灰姑娘早了近八百年,《格林童话》则还要更晚些。叙事虽然简短,但继母厌憎、舞会遗鞋、试鞋选妃等关键情节无不备具,且具有浓烈的中国色彩,比如她在舞会上穿的是“翠纺衣”,很容易让人想起《大明宫词》中的少女太平;那只小巧得叫人惊叹的鞋子,也是我们经常能在古典文学中见到的金缕鞋(李后主在一首描述他与小周后私会的《菩萨蛮》中写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并且,别的暂不说,单就以小脚为美这一点来看,发生在中国的晚唐时期,就比出现在什么欧洲国家要有说服力得多(李后主就深受这种审美影响:“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小周后
不过论起浪漫夸张的演绎,还是欧洲版本更胜一筹。佩罗版的灰姑娘有仙女教母为其助力,把南瓜变成马车、把老鼠变成骏马等等情节让人大呼神奇;而格林版灰姑娘则没有教母,只有一株长在母亲坟前的榛树,上面住着会为她丢下各种美丽礼服的白鸽,跟“叶限”里的魔鱼骨相似度非常高。至于遗落在王宫台阶上的那只重要的舞鞋,两版中的款式也有所出入:佩罗版中,是教母为她变出的晶莹剔透的玻璃鞋,后被人们进一步演绎成材质更为贵重的水晶鞋;格林版中,鞋子“小巧、精美,完全是纯金的”。
迪士尼公司在1950年把这个改编成动画片《仙履奇缘》时,选用的底本是佩罗版;两年前又翻拍了一版真人电影,也同样没格林兄弟什么事儿。水晶鞋于是压倒了金舞鞋,成为灰姑娘脱颖而出的重要道具;人人都得以认识她那和蔼可亲的仙女教母,而榛树枝与白鸽则渐渐被疏远了。之所以会选佩罗版,也是担心格林版的口味太重了吧?光在“试鞋”那一段,后者就已呈现出了扭曲的走向:为了让亲生女儿能穿起舞鞋飞上高枝,继母两次把刀子递给她们,让她们把自己的脚给削小一点。于是,王子在前两次都选错了新娘,引得两只白鸽停在树上狂叫“鞋子里有血流出来!鞋太小,鞋太小!”
迪士尼动画《仙履奇缘》中的试鞋场景
除此之外,更有盛名之下的心理学者贝特尔海姆,在其里程碑式的研究著作《童话的魅力》中提出,佩罗版尽管出现时间更早,内容已被编撰者刻意修改过了,而暗黑的格林版尽管也经过删改,到底离这个民间故事的本来面貌要更接近一些。并且,他还进一步指出,窄小的舞鞋和削足流血等情节设定的必要性,其实蕴含着不可直白道出的心理学寓意——舞鞋实乃女性器官的外在化形象,如果沾有血污并被外人看见,就意味着主人的身份不够贞洁,而失贞女子自然是没有资格成为新娘的。另外,试穿舞鞋这个动作在他看来也别具深意,当脚能一丝不差地穿进鞋子里时,也就象征着男女间的交媾行为可以顺利进行。
女巫:大母神的另一面
《白雪公主》和《灰姑娘》,估计是世界上最广为人知的民间故事了。仔细分析可以发现,这两个如此著名的童话具有全然一致的叙事内核:继母迫害。再翻翻《格林童话》与《佩罗童话》的其他篇章,你会发现这个不择手段欲将小主角除之而后快的继母,简直无处不在。她们有时候是个心怀恨意的普通人,如《灰姑娘》中;有时候则是个能施展各种邪恶法术、甚至热衷于吃人肉的恐怖女巫。从《睡美人》到《长发公主》,从《仙女》到《杜松子树》,这种对主角造成过致命威胁的继母—女巫形象几乎成为标配频频现身,真要让人怀疑童话世界其实是个伪装起来的女巫批发市场了(当然,你更容易从这里批发到成打的公主和王子)。
随着“初版格林童话”概念的普及,我们知道格林兄弟对自己一手整理的童话集进行过多达七次的改版,许多过于暴力和血腥的场景,以及不适合儿童阅读的内容,在现今的《格林童话》中已经看不到了。被他们修改过的争议内容就包括心狠手辣的继母们——在初版中,她们可都被设定成了主角的亲生母亲。在另一名篇《糖果屋》(又名《韩赛尔与葛莱特》)中,同样出现了狼心继母,和被改动过的痕迹。它讲的是樵夫一家四口穷到吃不上饭,于是妻子提议说,不如把两个孩子丢弃到森林深处任其自生自灭,总好过四口人一起饿死。也许这篇改得比较仓促,是这个妻子出场好一会儿之后,才点出她的续弦身份。在后来实施弃子计划的过程中,她的态度也极为坚决,压过了左右摇摆的樵夫。
真人童话剧《糖果屋》剧照:孩子们在糖果屋前遇见女巫
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被抛弃的小孩迷失了回家之路,误入森林深处,于是被各种美味零食所搭建起来的“糖果屋”所诱惑,差点变成女巫的盘中餐。这篇童话在日本非常普及,多次改编为舞台剧和影视作品。而每次上映时,继母和女巫的角色都会由同一个女演员来饰演,更使得两者成为了彼此互补的分身,让小观众们惊呼:“原来妈妈抛弃孩子,是为了吃掉他们!”
备受村上春树推崇的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对童话研究颇有心得,曾在《童话心理学》中说:“童话故事是人类精神构造的反应”。这些一反常态的可怕母亲们之所以有机会登场,正是因为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的仇恨与迫害,确能引起读者最为强烈的心灵反应,并且有现实体验作为基础。根据河合隼雄的分析,童话中经常出现的年长女性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慈祥善良的母亲,或起到类似作用的“代理母亲”,比如灰姑娘的仙女教母;另一种就是狠毒邪恶、行为乖张的继母—女巫和合形象。
他认为,这两种女性形象,恰好代表了“母性”这个概念中所包含的双重性:滋长万物的生命力,与摧毁一切的致死力,这也正是与大自然春荣冬枯现象有关的“大母神”(Great Mother)原型的由来。人们时常在生活中讴歌母性伟大与无私的一面,却几乎没有勇气来正视其中所潜藏的负性能量,这就形成了很多问题(比如母性对孩子的强大支配力,反过来亦可能将其逼入精神死亡的深渊)。而含有“继母迫害”因素的童话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千百年不衰,就是因为它们能够把读者内心隐隐颤动的阴暗涟漪,化入到情节中,并通过剧情的推进而纾解掉,不用担心给现实人生造成负担。
“大母神”原型的结构(来自河合隼雄《童话心理学》)
有血腥重口之嫌的民间童话,其实颇具疗愈功效,这对孩子来说也非常重要。美国心理学家卡什丹在其著作《女巫一定得死》中指出,年幼的孩童刚来到这世界时,必须得到大人的照顾才能存活下去,母亲的养育与抚爱,成了他的生存必需品,也是世界上一切温暖与善意的来源。但他们的认知水平极其有限,无法理解一个人身上可能具有的多面性,更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妈妈,为什么转头就恶狠狠地训斥起人来了呢?这样一个两极分化、难以保持恒定的养育者形象,常常令他们感到困惑、焦虑,乃至嚎啕大哭。最后,他们会把“母亲"这个概念,据其“好”与“坏”的表现,分别存放在“好妈妈”与“坏妈妈”两个完全不同的容器当中,并逐渐成为他们自我意识成型的原料。
童话中正与邪的两方人物,对峙起来也同样有斩钉截铁之感,有些地方在成人看来太过直白,有些地方又太过残忍,却恰好契合了孩子的心理接受能力。童话故事事实上就是从童年早期分裂幻想衍生而来的、关于母亲的戏剧。其中对正邪双方力量对抗的描写,不仅潜移默化地帮助儿童处理内心负面倾向,也肯定了母亲在儿童建立自我的过程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
“我们不能只看到女巫这个角色的表面意义。她并非真实的人,而是一种心理力量的表征,是自我罪恶部分的化身。”卡什丹说。童话故事常常能够为无法表达感受的孩子提供情绪出口,在这种时候,邪恶力量不得善终的结局就非常重要了,因为这象征着“自我”中的正面力量始终可以绝处逢生,稳操胜券。为了达成这个一以贯之的心理任务,女巫们会在故事落幕时呈现出各种骇人的死状:《白雪公主》的王后被命令穿着烧红的铁制舞鞋跳舞至死;《牧鹅姑娘》中,邪恶女仆最后被装在钉满钉子与刀片的木桶里拖过街道;佩罗版《睡美人》的收梢,妖女太后跳入装满毒蛇与蟾蜍的大水缸中,死于非命……这些过于恐怖的场景会吓到小孩子吗?其实不用担心,他们关于“死亡”和“痛苦”的理解还不深刻,甚至可以说是迥异于成人。这些场景对他们来说,只是保证邪恶力量气数全尽、再也没法出来作祟的必须手段。
《白雪公主》插图:王后被迫穿上烧红的铁制舞鞋
在童话中,一定得死的人物除了女巫之外,恐怕还有小主角们的亲生母亲。并且亲生母亲总是死得很早,故事刚一开头她们就离世了。除了前述的“改版说”,好让继母代替生母完成作恶多端的使命,减弱家庭角色间的冲突之外,其实还有另一层心理效用。因为亲生母亲角色往往承载着孩子心中“好妈妈”的那部分形象,象征着世界上善良美好的一切,如果被迫正面遭遇威力强大的女巫,就可能会受伤,甚至被歼灭。所以让她缺席或者离世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是一种“残忍的温柔”。为了弥补这种缺憾,故事往往会安排一位同样温柔慈祥的代理母亲(仙女教母等),并把守护小主角的正向职责赋予给她。
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
小时候缠着大人讲故事,一开头总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听得多了,就觉得这几个字几乎像是一道幕帘,把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藏在后面,每次只掀起一小点,让我们偷偷摸摸地往里面瞅上几眼,很快又密闭住了。然而越是这样,越撩得人心花怒放,连做梦都在上演一幕幕不可思议的剧情。作为小孩子,总是很轻易就把自己代入了公主或王子的角色。虽然我们谁也没有见识过真实的王公贵族是什么样子,但他们的行事举止,以及总是被一连串困难与麻烦搞得手足无措、横冲直撞的处境,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不会有什么两样!这让我们感到再熟悉不过了。
至少,这片“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幕一旦拉开,我们就会觉得,自己其实就是故事里那位落难的王子或公主,最后在无所不能的主角光环保护下大获全胜。只是,这些事件与现实生活无涉,它们全都发生在某个飘渺而不可捉摸的地方,时间点亦辽远得无从分辨,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还能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就是那个神秘国度的主人,就好。
人人都熟悉的《童话世界地图》,绘满各种耳熟能详的神奇场景
那是一个匀称的世界,充斥着各种抽象化的人物原型,是在真实的地图和历史年表中都销匿了踪迹的疆域。但是,几乎所有人在孩童时期,都会把自己最瑰丽奇谲的梦境,送到那里去寄存。我们眼睁睁看着巫婆、魔鬼和食人妖怪漫山遍野地乱飞,着实坐立不安,但也让我们拍手称快。因为,一个已经暴露了行踪的恐怖角色,通常是蹦跶不了多久的,即将一命呜呼,毕竟“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是从不曾更改的结局。与之相比,万丈深渊般漆黑蒙昧的暗处,潜藏着一切未露端倪的危害,才真正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们知道,童话绝非纯美的产物,但孩子其实也不是永远都纯真无知的,他们是在经历一个逐步迈向复杂成人世界的旅程,有些幽暗小径必须由他孤身一人前往探索。而各路王子公主们在童话故事中所经受的奇遇与磨难,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正是这些未知旅程的夸张版本。时代飞速地变迁着,但每一代人小心翼翼从这条必经之路走过时,所怀揣的种种真情实感,却都是高度一致的。在幼年时一遍遍讲述过的民间童话故事,实际上是在帮助人们日后顺利成长的早期演练。更重要的是,这种心理演练是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自发实现的,绝非画蛇添足式的说教言辞所能达成。
在故事里,因种种变故的到来,弱小的主角们总是会三番五次陷入困境,不得不离开一个已无法再给予自己保护的家庭,进入到未知的外部天地中去。当然,一眼望去,此处风景开阔,其实还是被覆于被家庭矛盾所投下的无形阴影之下。这段旅程尽管险象环生,好在他们总能调动起自己未曾预料过的力量,逢凶化吉。有的主人公勇敢迎接挑战并获得成功,有的知难而退也同样保全了自身,有时会经历极为不幸的遭遇,后来却被证明是塞翁失马。在通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之后,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历练成了更加强大且独立的人,还往往能够赢得一位尽善尽美的佳偶。
电影版《灰姑娘》剧照:灰姑娘与王子终成眷属
结尾处王子与公主举行的盛大婚礼,同样是一场演给读者看的成人礼,象征着故事主角终于获得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全面成熟,这与《圣经》中关于个人成长的教诲是高度一致的:“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同时,它具有某种补偿性意味。婚礼一旦举行,就意味着即使有伤害与杀戮连番上演过,但已成为昨日烟云,恩怨对错从此时起被彻底地放下,一切身心创伤也都在这个过程得到了治愈。从这个角度看,婚礼其实是一场了不得的净化仪式,亦将人渡向另一段未知旅程。至于之后的剧情该怎样延续,人生是不是另存着难以言传的乏味无趣部分,也许是该留给另外的书本、另外的故事所探讨的话题了。
童话是能够满足孩子好奇心与安全感的他方彼岸,同时也蕴藏着一份关于个人自性发展的心灵版图。很久很久以前,如果你曾经到过那里,亲身见识过我所讲述的一切,那么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你还将再度与它靠近。
- END -
感谢作者为豆瓣贡献优质原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