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大楼38 层秘书长办公室里,潘基文接受晓田专访。专访过后,他拿出一些老照片,一边看照片,一边讲小时候的故事。
2016年3月14日
联合国秘书处大楼38层有一个会议厅,也就是过去经常在新闻上看到的墙上有联合国标志的会议厅。联合国高级官员入职宣誓礼、秘书长跟很多国家元首的签字仪式以及一些小范围会见都在这里进行。会议室有一扇出于安全考虑和整面墙浑然一体的大门,这扇门背后,就是潘基文的办公室。潘基文从这扇门走出来的时候,一开口竟是中文“你好”,笑容很是灿烂可亲。简单的握手寒暄之后我们入座,和他的新闻官一起再次梳理了整个拍摄流程:先在会议厅里面对面采访,然后一起进办公室,他会为我展示一些生活照片。他的新闻官特别强调,由于时间关系,在看照片的过程中就不要再问其他问题了,最后他会在我的嘉宾签名册上留言,以此结束这次的拍摄环节。
潘基文接受晓田采访。潘基文温文尔雅,极富外交家风范。
我给他的第一组问题是几个宏观的热场问题,不过为了避免过于宽泛,我选择了较为个人的视角。我问他在他截至目前的9年任期里,对联合国的哪些成就最为骄傲?秘书长的工作最富挑战的地方在哪里?对联合国来说,哪些方面的建设还有待改进?当然还有不少话题是和“中国”相关的,如中国与联合国的关系发展、联合国眼中的中国外交等。潘基文十分热情地赞扬了中国在国际事务中越来越多的担当,也赞扬了中国取得的经济成绩。他说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他还提到了中国增派的8000名维和官兵,他说:“我在世界上最苦最危险的地方见到过他们,他们勤勉耐劳,非常优秀。”
晓田在联合国2 层媒体专用办公室,身后是联合国会员国的国旗,手上拿着潘基文当天排列满满的日程。
采访进行到这里都很顺利,可是没想到他的一个新闻官突然对我做手势喊停,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进入下个看照片的环节了。这个“停”来得很是突然,比预定时间早了三分之一,潘基文也惊讶地问:“这就完了吗?”
新闻官是美国的当地职员,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性。她当即打开了通往秘书长办公室的那扇门,指挥我们的摄制组先行入场。正在我遗憾没有机会讨论朝核问题及其它一些地区热点问题的时候,潘基文悄悄给我支招儿,他说:“你一会儿看照片的时候再多问些吧。”
潘基文的办公室是一个标准的行政领导办公室,咖啡色的桌柜,黑色的皮椅和沙发,写字台背后是整整一面墙的书架,靠窗的地方摆放了一些植物和他的生活照片。我们在写字台前的沙发区坐了下来。他拿出一叠泛黄的老照片,第一张是一位面容端庄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儿。
潘基文展示他一岁时候跟母亲的合影。
他问我:“你看得出这是谁吗?”没等我回答,他就开始介绍了,那是他的母亲和不到一岁的他。我很认真地看着那张照片,本想从那个小男孩的脸上或者眼神里找到点儿如今这位秘书长的影子,好说点儿什么,但是那个娃娃实在呆萌,很难同眼前这位秘书长大人联系起来。我只能说:“您的母亲很优雅。”潘基文接着又拿出一些别的家庭合影,介绍了他的父亲、兄弟姐妹、以及他的太太、儿女。青少年时期的潘基文又高又瘦,面容也很清秀。
潘基文和家人,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晓田见过潘基文夫人,她说:“美丽一词已不足以形容潘基文的夫人,她温柔如水,同时又光彩照人。”
看完合影, 按照秘书长的建议我接着向他提问,我问他作为韩国人,2007年起任联合国秘书长,而2007年正是六方会谈中止那年,上台之初,有没有在解决朝鲜问题上持特别的希望?潘基文分享了他代表韩国参加六方会谈以及那个时候对六方会谈走向的判断。我问他会不会有计划访问朝鲜,他透露说本来去年就要去的,但是被朝鲜单方面推迟了,如果有机会他很愿意去。我问他如果去,希望达到怎样的效果?对朝鲜会表达怎样的信息?他继续展开他的讲述,说希望朝鲜领导人能够改变半岛局势,改善朝鲜人民的生活。他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强调了他除了联合国秘书长以外的另一个身份,那就是“韩国公民”。
这一段对话的进行其实是潘基文私下“授意”,并不在一开始的流程表上。能看到站在一旁的新闻官一直在不安地看手表,她在担心下一场活动会不会迟到。为了不让她太难受,我尽量控制了时间。我说:“那就到这里吧!”而这时,潘基文的韩国籍私人秘书却建议:“再问一个总结性问题吧,问问他的政治遗产。”
采访结束,按流程到了嘉宾签名留言的环节,潘基文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一点要匆匆离场的样子,我们把签名册递给他。可那位美国新闻官又在催示下场活动要迟到了,说改明天见面会上再签名留言。
我说:“明天见面会我不参加。”但新闻官依然坚持,估计跟之前在她未知情情况下多问了潘基文大概半个小时的“计划外”问题也有关吧。见此状,潘基文对我抱以遗憾的微笑,然后起身,握手、合影、道别。
采访结束以后,潘基文与晓田握手道别,并合影。
当晚,我在脑子里回放在联合国采访的整个过程,突然觉得其实挺有趣,因为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不同国家背景的人在一起工作时产生的文化冲击。例如潘基文的助理,那个韩国籍职员,他会在新闻官催促采访时间到的时候建议再来一个总结性问题,以便他的老板利用这个问题对他的秘书长阶段职业生涯做一个提纲挈领的总结,达到更好的媒体公关效果。而那个美国新闻官,尽职尽责,她要做的是确保采访不超时,秘书长一天的行程每个活动都不迟到,美国的职业性导向令她对事不对人,不善于或许也不需要观察自己老板的反应、领会领导的意图。两者区别的背后,除了一位是联合国雇员,一位是潘基文助理的职务之外,也有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西方人讲究按章办事,而在东方人看来,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本以为采访潘基文的工作圆满结束,第二天去了纽约郊区参加其他节目拍摄。中午,突然接到凤凰卫视总裁办公室通知,要我下午三点以前把我的签名册送到联合国总部大楼,因为潘基文秘书告知凤凰卫视:潘基文未能在前一天的拍摄现场签名留言,希望在第二天跟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刘长乐的见面会上补签。
其实我在采访之后的工作报告中也隐晦提到了签名未遂这段经过,不过作为主持人,对高层会面的内容是否做增改是不便建言的。潘基文一定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让他的工作人员主动提醒,让凤凰的领导带上签名册。我想,这样的细致恐怕更是那位职业精干的美国新闻官无法理解的了。
潘基文的题词半中半英:
“祝凤凰卫视20 周年生日快乐!!!
I sincerely hope that Phoenix TV will contribute greatly to promote mutual understanding among the people of the world. I wish the Phoenix TV continued success in the future.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
不用打击手下员工的工作积极性,同时充分照顾媒体诉求,最重要的是坚持践行自己答应的事情。潘基文婉转地平衡局面,送给了凤凰卫视一份20 岁的生日礼物。
有说成熟男人的标志是:既能敏锐洞悉,又能温和行事。而成功外交的标志是:既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又能赢得对手的尊重。潘基文曾经在一次演讲里面引用过老子的话:“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对话实录:
傅晓田:我们知道联合国近些年启动了一些大型项目,如《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千年发展目标”“气候变化协议”等。我首先想问的是,在过去9 年里,联合国取得的哪些成就是最令您感到骄傲的?
潘基文:过去的9 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我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去年,也就是2015 年,是全球行动起来的一年。各国领导人,包括习近平主席,来到联合国,通过了意义深远的《2030 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另外,去年12 月,各国领导人前往巴黎,达成了新的气候变化协议,即《巴黎协定》。在这两份意义非凡的承诺和愿景中,中国和习近平主席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是对人民的承诺和愿景。如果我们能在2030 年之前实现它们,特别是“可持续发展目标”,那么这将会使整个人类社会和地球走上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让所有人都能过上更加和平繁荣的生活。
傅晓田:作为秘书长,哪些工作对您来说最有挑战性呢?您觉得联合国的哪些职责是最有待加强的?
潘基文: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总而言之,联合国的工作是促进和保护人权。每个人,无论他来自哪里,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贫穷还是富裕,保护他的尊严和人权永远是我们的第一要务。所以,我启动了“人权先行”倡议。世界上各种危机不断,很多人平白无故地被杀害,或者沦为难民,流离失所。还有很多人死于可预防的疾病。
因此,联合国的首要任务就是让世界更美好,尤其是保护和维护人权,这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傅晓田:近年来,我们看到中国在联合国越来越活跃。中国缴纳的会费比以往更高,更积极地参与到维和行动中,在部分地区,为对抗传染病也作出了贡献。您如何看待中国近年来在国际事务中的参与?中国跟联合国的协作如何呢?
潘基文:中国的参与以及中国的领导人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如今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联合国)财政贡献排第三的国家。在去年的联合国大会上,习近平主席做出了非常令人鼓舞的承诺,为最不发达国家的可持续发展事业提供投资援助,力争2030 年达到120 亿美元。就在最近,他承诺提供20 亿美元,支持南南合作,这在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受到广泛欢迎。南南合作是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合作,尽管中国还属于发展中国家的77 国集团。这展现了中国的领导力和决心,同时还说明了任何一个国家在发挥领导力的同时,还可以倡导平等跟合作。我对此非常赞赏,诚挚希望中国能继续发挥这样的领导力。
傅晓田:2014 年以来,中国提出了“有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理念。您如何看待中国的“大国外交”理念?您又如何理解中国的外交风格?很明显中国的外交风格和其他一些国家是有所不同的。
潘基文:毋庸置疑,中国是一个大国,所以应该有“大国外交”理念。
而且,你们的行为和承担的责任是与自身经济规模和国家规模相称的。在这方面,中国是世界上和联合国里一个大国崛起的典范。所以我非常倚重中国的领导力和奉献精神。中国去年还承诺调拨8000 名维和部队待命军。这是很伟大的贡献。我遇见过很多参与维和工作的中国男女青年。我最近就在南苏丹、海地等地方见到过他们。
傅晓田:他们给您留下的印象是什么?
潘基文:他们致力于世界的和平与安全,工作非常认真。这是对人道事业的慷慨贡献。
傅晓田:今年是2016 年,凤凰卫视成立20 周年。在这期间,凤凰卫视见证了中国的巨大变革。那么从联合国的视角看,中国这20 年的变化是什么样的呢?
潘基文:首先,我要祝贺凤凰卫视成立20 周年!你们在新闻传播领域作出了巨大贡献,有助于增进不同国家之间人民的相互了解,开展合作。这点相当重要。联合国非常重视促进社会和平稳定。这也是“可持续发展目标”之一,让所有人都能自由生活,彼此友好,相互理解,尊重每个人的信仰和生活。我希望凤凰卫视能够继续发挥这样的作用。现在,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地位飞速提升,不仅在经济领域,还在和平和安全领域。中国人应该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
傅晓田:秘书长,您从2007 年开始正式任职。在2003 年至2007 年期间,六方会谈多次在北京举行,曾经一度,实现朝鲜无核化看上去似乎还很有希望。在您上任之初,对朝鲜核问题有什么特别的期许或希望吗?
潘基文:在我担任外交部部长的时候,一项非常重要的六方共同声明于2005 年9 月19 日在北京发布,它为六方会谈确立了基本框架。
我很遗憾,也很担忧,六方会谈不能够实现大家的愿景。现在,我非常担忧的是朝鲜近期的举动,它已经四次引爆核武器。这一次,按照他们的说法,引爆的是氢弹。他们试射了六次弹道导弹。我诚挚希望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能够遵守安理会决议,听从国际社会的意见、呼吁和劝告。他们应该全面配合,成为国际社会真正的一员。对朝鲜人民和这个国家的未来来说,他们当前走的这条路绝不是正途。作为一名韩国公民,作为联合国秘书长,我对此深为关切。他们不知道现在的所作所为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他们应该为朝鲜人民的福祉做出更多努力。
傅晓田:您在出任韩国外交部部长的时候说过,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您希望出访朝鲜。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吗?
潘基文:我一直期待任何可以访问平壤的机会。
傅晓田:有过或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潘基文:我曾有过几次访问的机会。我与朝鲜官方讨论过这个问题。就在最近,也就是去年,有一个时机,但是被临时推迟了,之后他们就开始了核武器试验和导弹发射。
傅晓田:为什么去年会推迟呢?
潘基文:我们当时正在探讨具体日期,然后被朝鲜单方面推迟。之后紧接着,他们就测试了核武器。
傅晓田:如果访问朝鲜的话,您希望实现什么或达到什么效果呢?
潘基文:我希望与朝鲜领导人好好讨论,联合国与朝鲜该如何合作,朝鲜与韩国和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邻国该如何合作,从而使他们能够发挥建设性的作用。当下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现阶段,发展核武器对他们的未来毫无意义。他们应该把精力更多地投到发展本国经济和社会体系上,让他们的国民生活水平能够大幅提高。这是领导人目前该做的事情。我诚挚希望朝鲜领导人能够听从国际社会的呼吁。
傅晓田:您的夫人以前是学校里的尖子生,可是后来为了您也放弃了事业,一心照顾家庭。您怎么看您夫人的奉献和选择呢?
潘基文:我的太太毕业后曾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她一直对家庭尽心尽力,处理各种家庭事务,成功地带大了三个孩子,也是很重要的工作。现在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能够把作为母亲、妻子和祖母的家庭职责,与她们在社会上的工作结合起来。我希望能看到更多这样能干又优秀的女性。
傅晓田:就像您的两个女儿一样。
潘基文:是的,我的女儿们都在工作。
傅晓田:秘书长,您将要结束您在联合国的任期。在您的工作和生活中,最令您不舍的是什么?您如何评价自己在联合国十年来的政绩?
潘基文:我认为,我的政绩将由未来的历史学家来评价。我把它留给历史学家,留给这个世界。但是,在我看来,在过去的近十年里,我非常努力地维护了《联合国宪章》的目标、理想和准则,那就是世界的和平、稳定和发展,以及尊重人权。在这三个主要方面,我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努力、时间和精力。我们在世界的和平稳定方面取得了一些进步,但不幸的是,世界上还有很多危机。
其中最重要、最严重的,就是已经持续了6 年的叙利亚危机仍然没有消停的迹象。利比亚、南苏丹、中非共和国等地也危机不断,甚至在朝鲜半岛也有危机。我会尽我所能继续努力。在发展方面,我们采取了可持续发展的态度,在2015 年年底实现了意义深远的“千年发展目标”。现在我们正通过设立“17 项可持续发展目标”,来为《2030 议程》而努力。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承诺,很荣幸我参与到了其中。我还非常荣幸能够带领国际社会一起处理气候变化问题。《巴黎协定》能真正指导我们去处理这些环境问题。应对气候变化,我不遗余力。还有人权领域,我认为我们在改善人权方面取得了巨大进展,保护了许多弱势群体。我为促进两性赋权和性别平等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比如,在联合国,我们的男女职员比例是55:45。我还任命了150 多位女性出任高级职位。
编辑:蒙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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