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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宏义:宋太祖“以孙为子”考辨——兼析王继恩等“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传言|202501-106(总第2973期)

宋史研究资讯  · 公众号  ·  · 2025-01-27 18:00

正文

感谢《中原文化研究》编辑部赐稿

原文载《中原文化研究》2025年第1期

引用时请注明出处



宋太祖“以孙为子”考辨

——兼析王继恩等“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传言


文 / 顾宏义


作者简介:顾宏义,男,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宋史、古典文献学研究。


摘 要: 宋太祖尝将其年幼之孙(即德昭之子)迎入宫中抚育,并以孙为子,赐名德雍,与其父叔“联名”。太宗亦疑似存在同样情况。如此抚育皇室幼儿于宫中之事,其初衷似与太祖宋皇后、太宗李皇后未有子嗣相关。但此一“紊乱昭穆”之举,在宋初皇位授受之际产生微妙之影响,故太宗此后遂改德雍名为惟吉,恢复其皇侄孙身份。当太宗驾崩,王继恩等大臣谋阻止真宗继位而未成,但此后遂有其欲“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之传言流布于世,神宗时与两宋之际分别发生的宗室异动事件,以及高宗选择太祖后裔继位,皆受此传言或显或隐之影响。

关键词: 宋太祖;以孙为子;王继恩;赵惟吉


古代中国礼制讲究严格的家族成员长幼等级,但又存在“以孙为子”之类紊乱伦理现象。此现象不仅行于民间,也存在于皇室之内,如《新唐书·十一宗诸子传》云“德宗十一子,昭德皇后生顺宗皇帝。帝取昭靖太子子谊为第一子,又取顺宗子謜为第六子”。而《旧唐书·德宗顺宗诸子传》也云“文敬太子謜,顺宗之子。德宗爱之,命为子”。今有学者据西安新出土的两方唐代亲王墓志,指出唐代蜀王“李傀确系代宗之子,但自幼便被其祖父肃宗收养为子,故其行辈遂与代宗同”。此类现象也存在于宋初皇室,宋太祖即尝以其孙为子,太宗亦疑似存在同样情况,但学界对此甚少关注。故本文拟就相关史料以探析宋初皇帝以孙为子现象,兼及北宋前期皇子娶妻、公主出嫁之际皇子妃、驸马升行之类皇室内“紊乱昭穆”之事频现之原因,进而讨论此现象对宋初政治之影响,此外兼辨析王继恩等“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传言的背景。


一、宋初太祖“以孙为子”及其原因


史载太祖生四子,德昭、德芳,又二子早卒。德昭次子惟吉,据《宋史·宗室传》载:

惟吉生甫弥月,太祖命辇至内廷,择二女媪养视之,或中夜号啼,必自起抚抱。……太祖崩,惟吉裁六岁,昼夜哀号,孝章皇后慰谕再三,始进[]粥。太宗即位,犹在禁中,日侍中食。太平兴国八年,始出居东宫,授左监门卫将军,封平阳郡侯,加左骁卫大将军,进封安定郡公。淳化四年,迁左羽林军大将军。至道二年,授阆州观察使。凡邸第供亿,车服赐与,皆与诸王埒,自余王子不得偕也。……惟吉好学,善属文,性至孝。孝章皇后抚养备至,亲为栉沐。咸平初,以太祖、孝章画像、服玩、器用赐惟吉,岁时奠享,哀慕甚至。每诵《诗》至《蓼莪》篇,涕泗交下,宗室推其贤孝。


由“太祖崩,惟吉裁六岁”,太祖崩于开宝九年(976年),故推知惟吉出生于开宝四年(971年)。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载,太平兴国八年(983年)十月戊戌,太宗将其长子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佑、第三子德昌改名元休、第四子德严改名元隽、第五子德和改名元杰,同时将“皇侄孙德雍改名惟吉。惟吉,魏懿王子也,太祖甚爱之,视如己子,故与诸叔联名。上即位,犹居禁中,于是出閤,始改名焉”。魏懿王即德昭。《宋会要辑稿·帝系》亦载惟吉“幼养宫中,太祖视之如子,与诸叔联名德雍。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授右监门卫将军。端拱元年二月,改今名,进左骁卫大将军。至道二年二月,进阆州观察使”。则德昭之子出生方满月,即为太祖接入宫中养育,“视如己子”,并赐名曰德雍。因太祖开国称帝以后,不欲其弟赵光义、赵廷美诸子与己子有异,遂一视同仁,故其名皆以“德”字排行。“太祖即位后有旨,诸房子并称皇子、皇女。有言恐无差别,上曰:‘犹子即子也。新得天下,便生分别,朕不欲为也。’”故廷美“长子德恭初除贵州防御使,称皇第四子,与德昭、德芳同,而其长女亦封云阳公主,女婿韩崇业除右卫将军、驸马都尉,循故事也”。至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夏,廷美“得罪,下诏削其子女封爵,并云德恭、德隆宜称皇侄”。史载太平兴国四年(979年)二月,“以皇子德恭为贵州防御使,齐王廷美之长子也”。所授之官同于德昭、德芳。即德昭、德芳分别于乾德二年(964年)六月、开宝九年三月授贵州防御使。由此可知,德昭之子为太祖所养育,“视如己子”,并赐名德雍,“与诸叔联名”者,其实乃指太祖实以其孙为己子也。

据《宋太宗皇帝实录》载,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戊戌,太宗诏改德崇等五子之名的同时,并诏“皇侄孙文雍改名惟吉,文治改名惟正,文起改名惟忠,文扆改名惟贞”。检《宋史·宗室传》称德昭有五子,惟正、惟吉、惟和三人皆未云其曾经改名,然又称惟固“本名元扆,太平兴国八年,改赐名,授左千牛卫将军”;惟忠“初名文起,太平兴国八年赐今名,授右千牛卫将军”。又《宋太宗皇帝实录》载端拱元年(988年)二月,“以皇侄孙惟吉为左骁卫大将军,惟正为右骁卫大将军”。至道二年(996年)二月庚辰,“以皇侄孙左羽林大将军惟吉领阆州观察使,故魏王德昭之长子也”。

太祖养育德昭幼子于宫中,并又以孙为子,似当与太祖皇后宋氏有关。

据《宋史·后妃传》,太祖于开宝元年(968年)二月“纳(宋氏)入宫为皇后,年十七”。检诸史籍皆未载宋皇后尝生育子嗣,故疑太祖乃因宋皇后无子之故,遂将皇室幼儿接入宫中交宋皇后抚育。据《宋史·宗室传》,太祖、宋皇后于将惟吉“幼养宫中”之稍前,约开宝初,廷美子德彝,被“太祖召鞠于宫中”。因德彝“大中祥符八年卒,年四十九”,则其当生于乾德五年(967年)。又《宋史·真宗本纪》载开封尹赵光义第三子(即真宗)开宝元年“十二月二日生于开封府第。……幼英睿,姿表特异,与诸王嬉戏,好作战阵之状,自称元帅。太祖爱之,育于宫中。尝登万岁殿,升御榻坐,太祖大奇之”。据《宋史·宗室传》,真宗因次子祐“生九年而薨,追封周王”,故“以绿车旄节迎(其弟元份子允让)养于禁中。仁宗生,用箫韶部乐送还邸”。而后“仁宗在位久无子,乃以王(允让)第十三子宗实为皇子”。而《宋史·英宗本纪》云宗实“四岁,仁宗养于内。宝元二年,豫王(仁宗子)生,乃归濮邸”。故太祖迎皇室幼儿使宋皇后养育,其意当也是欲于宋皇后生皇子以后将迎养诸儿送归。只是惟吉“幼养宫中,太祖视之如子,与诸叔联名德雍”,即养孙作子,并赐名德雍,而与其他幼儿不同。至太平兴国七年中,廷美“得罪”遭贬斥,太宗为示己子与太祖、廷美之子的区别,遂于太平兴国八年将自己儿子之名的“德”字改作“元”;并因德雍出閤,享用“凡邸第供亿,车服赐与,皆与诸王埒,自余王子不得偕也”之待遇,即其待遇仍同于诸叔,而高于其兄弟辈,直至端拱元年方改名惟吉,从而取消其为太祖之子的资格,恢复其为德昭之子的身份,即变“皇子”为“皇侄孙”。因此,《宋太宗皇帝实录》云太平兴国八年遂诏“皇侄孙文雍改名惟吉”,似是修《实录》史臣有意将端拱元年改名之事移至此时。《长编》称德雍改名惟吉在太平兴国八年中,当是承袭《宋太宗皇帝实录》之说,《宋史·宗室传》则有意回避惟吉曾名德雍而“与诸叔联名”一节。

此外,《宋史·宗室传》又载太宗长孙、元佐长子允升“初免乳,养明德太后宫,太后亲抚视之。元佐有疾,允升始出第。真宗赐名元中,授右监门卫将军,更赐今名”。《宋会要辑稿·帝系》载允升“魏王元佐子。幼养宫中,明德皇后抚视之,及魏王疾,方出外第。至道三年四月,赐名允中,授右监门卫将军。咸平三年十一月,改今名”。明德太后即太宗明德李皇后,太平兴国初入宫,“雍熙元年十二月,诏立为皇后。……尝生皇子,不育”。真宗继位,“至道三年四月,尊后为皇太后”。而所谓“元佐有疾”,乃指秦王廷美贬斥“迁涪陵,元佐独申救之。廷美死,元佐遂发狂”。至雍熙二年(985年)重阳日“内宴”,因未被邀,元佐“遂发忿,被酒,夜纵火焚宫”,故被“废为庶人”。因元佐有允升、允言、允成三子,至道三年(997年)四月,允言、允成皆授右千牛卫将军,而未记载其尝有赐名、改名之事。而且太宗之孙以“允”字为名,则允升也不当至此时方赐名“允中”。故疑真宗所赐名当以“元中”为是,且由此也与其叔父“联名”,如此则被明德李皇后“亲抚视之”之允升,似亦是以孙为子,同于惟吉,故真宗有赐名“元中”之举。而“初免乳”的允升被养育于宫中,当与李皇后“尝生皇子,不育”,即未尝有子嗣相关,大略与太祖宋皇后的情况类同。


二、宋太祖“以孙为子”之政治影响


因唐五代社会风气颇受“胡风”影响,社会上普遍存在以孙为子、养弟为儿、收养假子等现象。在宋初,皇室内“紊乱昭穆”之事,除以孙为子以外,尚有皇子娶妇、公主出嫁之际皇子妃、驸马升行等现象。如柴宗庆之祖柴禹锡,拜镇宁军节度使,父宗亮,官太子中舍。“宗庆尚太宗女鲁国长公主,升其行为禹锡子,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李遵勖为李崇矩孙、李继昌子,“大中祥符间,召对便殿,尚万寿长公主。初名勖,帝益‘遵’字,升其行为崇矩子。授左龙武将军、驸马都尉”。即“旧制选尚者降其父为兄弟行”。不但大臣之子娶公主将升其辈分与其父等,而且大臣之女嫁皇子也往往存在升行现象。如《宋史·后妃传》载真宗章怀潘皇后为忠武军节度使潘美“第八女。真宗在韩邸,太宗为聘之,封莒国夫人”。然《宋史·潘美传》却称潘美子惟熙“娶秦王女”,而“惟熙女,即章怀皇后也”。又如太祖子德芳娶知河南府焦继勋女。然据《焦守吉墓志铭》《宋故宜春县主赵氏墓志铭》,“联姻帝室”者似为焦继勋之孙女,为平衡“赵匡胤与焦继勋君臣之间的行辈”,遂将焦继勋之孙女升行,以嫁太祖子德芳。诸如此类驸马、皇子妇升行现象,当与调整其姻亲之行辈差等有关。虽然同属“紊乱昭穆”,但作为皇子,其身份显然不同于公主、驸马及皇子妇,尤其是宋初皇位授受因存在“金匮之盟”“斧声烛影”等疑案,使此类以孙为子之举更具政治敏感性。

开宝九年十月,太祖崩,太宗赵光义自晋王、开封尹继位。十一月初,太宗下“诏齐王廷美、武功郡王德昭位在宰相上”,与太宗在太祖朝所享之待遇相同。但随着太平兴国四年太宗亲征辽国燕京惨败而归,致使“金匮之盟”后遗症渐次爆发。史载“德昭从征幽州,军中尝夜惊,不知上所在,或有谋立王(德昭)者,会知上处,乃止。上微闻其事,不悦”。及班师归京,太宗因“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赏,议者皆谓不可,于是德昭乘间入言,上大怒曰:‘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德昭惶恐,遂自刎而死。至太平兴国六年(981年)三月,德芳“卒,年二十三”。因德昭为“金匮之盟”中人,而德芳于太祖驾崩时,“宋皇后使王继恩出召”德芳入宫,但王继恩却“径趋开封府召晋王”,赵光义遂得以抢先入宫继位。鉴于“德昭不得其死,德芳相继夭绝,廷美始不自安”,于是太宗旧僚心腹柴禹锡等“告廷美阴谋”,太宗随即起用元老重臣赵普,于太平兴国六年九月再拜宰相,“于是廷美遂得罪”,太平兴国七年三月罢去廷美开封尹,改授西京留守。廷美与宰相卢多逊交往密切,明清之际学者王夫之尝议论道:“金匮”约盟传位,“杜后之命非正也,卢多逊守太后之命,始之欲全太宗于太祖之世,继之欲全秦王(廷美)于太宗之世”,故赵普遂“廉得多逊与秦王廷美交通事”,太宗即重贬卢多逊,“并家属流崖州;廷美勒归私第”,并“诏秦王廷美男女等宜正名呼”,于是廷美子“贵州防御使德恭等仍为皇侄,女韩氏妇去云阳公主之号”,女婿韩崇业去驸马都尉之号,“并发遣往西京,就廷美安泊”;不久又以“廷美不悔过怨望”的罪名,降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仅过了一年半,廷美即于雍熙元年(984年)初“忧悸成疾”而卒于贬所房州。

廷美遭贬之后,太宗着意培植自己诸子,如太平兴国七年七月,“封皇长子德崇(元佐)为卫王,第二子德明(元佑)为广平郡王”,并同平章事,“分日”赴“中书视事”。至次年十月,太宗进封诸子官爵,“元佐进封楚王、元佑进封陈王、元休封韩王、元隽封冀王、元杰封益王”,并加同平章事;十一月,“楚王元佐等五王同日赴中书视事”。太宗为己子改名,乃使诸子之名的排行字与太祖、廷美之子有所区别,“以别大统”,但太祖之女仍被视作皇女,称公主。

在太宗封其五子为王爵之前数日,太宗诏命其诸子名之“德”字改为“元”字,以与太祖、廷美之子相区别;并将“皇侄孙德雍改名惟吉”,因太宗继位后,德雍“犹居禁中,于是出閤,始改名焉”。据上文所引《宋会要辑稿·帝系》,德雍至“端拱元年二月,改今名”惟吉,《长编》云此时改名者不确。此外,惟吉此时出閤,也不合当时常例。据考宋初诸王出閤年龄,德昭于乾德二年六月出閤,德芳于开宝八年(975年)七月出閤,太宗子元佐、元佑皆“太平兴国七年七月出閤”,皆“时年十七”。又廷美长子德恭“太平兴国四年,以皇子出閤”,时年十八岁。而太平兴国八年惟吉出閤时,年仅十三岁,可见其出閤年龄并不合常例。可能为减弱其影响,太宗也命其子元俊(原名德严,此后又改名元份)、元杰(原名德和)皆于太平兴国八年出閤,“拜同平章事”,封王爵。此时元俊年十五岁、元杰仅十二岁。又太宗子元偓生于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天禧二年(1018年)薨,年四十二,则其端拱元年出閤时年十二岁;元偁甚至“七岁授检校太保、泾国公”。

太宗通过改名以区别己子与太祖、廷美诸子,由此昭示其“传子”意图,此事似乎还与赵普有关。赵普于太平兴国六年九月复拜首相,乃是太宗欲倚重赵普以“勋旧”身份出面处置秦王廷美、宰相卢多逊,“于是普复入相,廷美遂得罪。凡廷美所以得罪,则普之为也”。“及涪陵事败,多逊南迁,皆普之力也。”至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戊戌,太宗始将自己诸子之名由“德”字改为“元”字;十月己酉,于进封元佐等五子王爵,“并加同平章事”之同日,已完成使命的赵普被免去宰相,“罢为武胜节度使”。太宗宣告之理由是赵普“今齿发衰矣,不容烦以枢务,择善地处之,因诗什以导意”,而赵普因此“感激泣下”,甚至表示要将天子赐诗“刻石,与臣朽骨同葬泉下”。

虽然太宗至此传子之意已昭示天下,然其传子过程却颇为不顺,“初,涪王廷美既得罪,楚王元佐独申救之,上不听。廷美死,元佐遂感心疾”。《司马光日记》引宋敏求云“廷美之贬,元佐请其罪,由是失爱”,李焘以为“《日记》盖得其实也”。至雍熙元年九月,元佐因事“发愤”而“纵火焚宫”,太宗大怒,废元佐为庶人,幽居于南宫。于是太宗属意次子元僖(元佑),于雍熙三年(986年)十月授开封尹。为稳固元僖地位,太宗又于端拱元年二月庚子,因元僖之请,以“欲相吕蒙正,以其新进,借普旧德为之表率”为由,又拜赵普为宰相。同月,为“太祖甚爱之,视如己子”,“幼养宫中……与诸叔联名”的德昭之子德雍遂改名惟吉,正式宣示惟吉身份由原本一视同仁之“皇子”改为皇侄孙。

苏辙《龙川别志》尝载“楚王元佐,太宗之长子,将立为嗣,坚辞不肯,欲立太祖之子,由此遂废,故当时以为狂,而实非狂也”。李焘对此辨曰:“按太祖二子,德昭卒于太平兴国四年八月,德芳卒于六年三月,而元佐以七年七月出閤,时太祖之子无在者矣。元佐虽封卫王,盖未尝有建储之议也。九年正月,廷美死,元佐乃发狂,固不缘辞位,《别志》误矣。”确实,宋朝官史记载太祖生有四子,德昭、德芳之外二子夭折。但北宋前期士大夫间却又有“太祖八子”“太祖遗腹子”之类传言流布。

司马光《涑水记闻》引杨乐道云:“苏王元偓,太祖遗腹子,太宗子养之。”郑獬《郧溪集·南康郡王墓志铭》称“太祖皇帝有八子,讳德昭者为越懿王”。据《文献通考·帝系考》载太祖四子,贺皇后生留哥、魏王德昭、显哥三子,王皇后生德芳一子;太宗九子,“李皇后生楚王元佐及真宗。其昭成太子元僖、陈王元份、安王元杰、密王元偓、曹王元偁、镇王元俨、代国公元亿,史不详其母氏”。《宋史·后妃传》载太祖贺皇后生“秦国、晋国二公主,魏王德昭”,王皇后“生子女三人,皆夭”;《宋史·宗室传》载“太祖四子,长滕王德秀,次燕懿王德昭,次舒王德林,次秦康惠王德芳。德秀、德林皆早亡,徽宗时,追赐名及王封”。则留哥、显哥当为德秀、德林之乳名,因“早亡”,故《宋史·后妃传》未予记载。又《宋史·公主传》称“太祖六女”,其中三位公主“皆早亡”。因《宋史·后妃传》等文献所载皆称太祖三位皇后,而未见其他嫔妃,此并非太祖于三位皇后以外别无嫔妃,实属史籍失载而已。且据《宋史·宗室传》所载,镇王元偓于天禧二年“暴中风眩薨,年四十二”。故推知元偓实生于太平兴国二年,正在太祖猝死、太宗即位之次年。由此,时人遂有元偓乃“太祖遗腹子”之说。

至于“太祖八子”之说,似也不当简单视之为无稽之谈。如上文所引《宋史》等云,太祖生有四子六女,其中贺皇后生育三子二女,王皇后生育一子二女,另外二女未详其母为谁。而郑獬乃仁宗朝进士第一人及第,神宗初拜翰林学士。南康郡王世永为德昭曾孙,《南康郡王墓志铭》乃郑獬在翰林学士任上奉敕所撰,且也无证据云其“太祖皇帝有八子”数字存在手民之误。由此,或于太祖“遗腹子”“以孙为子”之外,可能尚有二子为其他嫔妃所生,因幼年夭折,而未为史籍所载录。但在惟吉尚未由“皇子”改为皇侄孙之时,李焘因德昭、德芳已卒,遂称“时太祖之子无在者矣”,似并不确。此乃因宋初皇位授受之际有“金匮之盟”“烛影斧声”诸疑案,故关涉其人、其事者如王皇后及德芳、德昭、惟吉诸人的事迹记载多有缺失舛误。因此,苏辙《龙川别志》载元佐至此“欲立太祖之子”,恐也不当简单视作无稽之谈。

元僖任开封尹五年,“政事无失,上尤所钟爱”,不料却于淳化三年(992年)十一月,因饮食中毒而猝死。太宗于是只得转而培养第三子赵元侃,于淳化五年(994年)九月以“元侃为开封尹”;至道元年(995年)八月“制以开封尹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自唐天祐以来,中国多故。不遑立储贰,斯礼之废,将及百年,上始举而行之,中外胥悦。”至道三年三月太宗驾崩,赵恒继位,是为真宗。太宗传子之计划终得实现,但其间史籍记载仍颇有缺失。

其一,《长编》载雍熙元年十二月,“立德妃李氏为皇后”。李焘注曰:“后以太平兴国二年七月入宫,至是立为皇后。诏词但云陇西李氏,则未始封德妃也。按本传及《会要》等亦不载德妃之号,不知《本纪》何故云尔。当考。”据《宋史·后妃传》,太宗诸皇后,其淑德尹皇后,“滁州刺史廷勋之女,兄崇珂保信军节度。太宗在周时娶焉,早薨。及帝即位,诏追册为皇后”。懿德符皇后,“魏王彦卿第六女也,周显德中归太宗”,于“开宝八年薨,年三十四。……帝即位,追册为皇后”。而明德李皇后,“淄州刺史处耘第二女,开宝中,太祖为太宗聘为妃,既纳币,会太祖崩,至太平兴国三年始入宫,年十九。雍熙元年十二月,诏立为皇后”。《长编》卷十七也载开宝九年十一月,“追册故尹氏为淑德皇后,越国夫人符氏为懿德皇后。尹氏,崇珂之女兄,上微时娶焉”。太宗于开宝九年十月即位,至雍熙元年末方册立李氏为皇后,如此则太宗虚位中宫竟然长达九年之久,史上少见,但其原因史文无载。或者是年改元雍熙、册立皇后,皆与年初廷美之死有关涉。

其二,至道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孝章皇后宋氏崩”。至八月壬辰,太宗即立第三子开封尹元侃为皇太子。按五代宋初惯例,亲王尹京便隐然为“皇储”之位。如南宋陆游所指出:“雍熙二年,始以陈王元僖为开封尹,盖是时太宗元子楚王元佐被疾废,则陈王亦储君也。淳化三年薨。后二年,真宗皇帝自襄王为开封尹,至道元年正东宫。……自后唐以来,虽以尹京阴为储副之位,然皆藩王。”王铚也云:“太宗长子楚王元佐既病废,次即昭成太子元僖封许王,最所钟爱,尹开封府,择吕端、张去华、陈载一时名臣为之佐。礼数优隆,诸王莫比。将有青宫之立。”但同时太宗又不欲正式确立“皇储”,对上书请立皇太子的官员痛加贬斥:

于是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等五人伏閤上书,请立许王元僖为皇太子,词意狂率,上怒甚,将加窜殛,以惩躁妄。而沆又宰相吕蒙正之妻族,蒙正所擢用,(淳化二年九月)己亥,制词责蒙正以援引亲昵,窃禄偷安,罢为吏部尚书。


《宋史·冯拯传》亦载:“淳化中,有上封请立皇太子者,拯与黄裳、王世则、洪湛伏閤请立许王元僖,太宗怒,悉贬岭外。”太宗怀疑此事乃由吕蒙正暗中操纵,故于“怒甚”之余,将一向甚为信用的吕蒙正罢相。太宗如此反感臣下请册立皇太子的原因,据其对近臣所言:

屡有人言储贰事,朕颇读书,见前代治乱,岂不在心!且近世浇薄,若建立太子,则宫僚皆须称臣。宫僚职次与上台等,人情之间,深所不安。盖诸子冲幼,未有成人之性,所命僚属,悉择良善之士,至于台隶辈,朕亦自拣选,不令奸险巧佞在其左右。读书听书,咸有课程,待其长成,自有裁制。何言事者未谅此心耶?


但此时元僖年已二十六岁,故所谓“诸子冲幼,未有成人之性”云云,显属借口而已。其背后原因除“若建立太子,则宫僚皆须称臣。宫僚职次与上台等,人情之间,深所不安”,即担忧若建太子,将威胁其权位,如册立第三子元侃为皇太子之后,太宗尝有“四海心属太子,欲置我何地”的牢骚之外,似还别有不可为外人言的隐衷在。

史载太宗因所钟爱并寄予厚望的长子、次子一废一死而深受打击,故臣下皆不敢再上言建立“嗣君”之事,直至淳化末方有“敢言外事”的王得一和以敢言任事闻名的寇准论及此事。河南人王得一“以方技进”,授崇仪副使,淳化五年九月解官。“得一尝入对禁中,或至夜分,颇敢言外事,又潜述人望,请立襄王为皇太子焉。”约于此前后,知青州寇准被召入京,太宗“屏左右”咨询可嗣位者:“襄王可乎?”寇准答:“知子莫若父,圣虑既以为可,愿即决定。”太宗遂“用寇准之言也”,以襄王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但直至次年四月末宋皇后崩,早有传子之意的太宗随即于八月中举行已废近百年的册皇太子礼。因此,此举当如上文所述者,太宗即位九年未册立皇后,却于廷美身死之当年即“立德妃李氏为皇后”一样,当非巧合,其间可能宋皇后的存在,即是太宗迟迟未能举行册皇太子礼的重大妨碍。

因此,“太祖甚爱之,视如己子”的德昭次子年仅十三岁即出閤,端拱元年改德雍名为惟吉,也当出于太宗为顺利传子之考虑,即恢复惟吉为太祖之孙辈的身份,从而彻底消除其将来“嗣位”之可能。


三、王继恩等“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传言辨析


太宗虽经多年谋划经营,如愿传子,但其余波犹时常激荡于皇室乃至社会舆论中。北宋时,有关太祖子孙虽“失位”,但“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的说法颇在民间流传。据南宋王明清《挥麈录余话》云:

永昌陵卜吉,命司天监苗昌裔往相地西洛。既覆土,昌裔引董役内侍王继恩登山巅,周览形势,谓继恩云:“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继恩默识之。太宗大渐,继恩乃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枢密赵镕、知制诰胡旦、布衣潘阆谋立太祖之孙惟吉,适泄其机,吕正惠(端)时为上宰,锁继恩,而迎真宗于南衙,即帝位。继恩等寻悉诛窜。前人已尝记之。熙宁中,昌龄之孙逢登进士第,以能赋擅名一时。……逢素闻其家语,与方士李士宁、医官刘育荧惑宗室世居,共谋不轨,旋皆败死。详见《国史》。靖康末,赵子崧守陈州。子崧先在邸中剽窃此说,至是适天下大乱,二圣北狩,与门人傅亮等歃血为盟,以幸非常,传檄有云:“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祐宋六叶,而生眇躬。”继知高宗已济大河,惶惧归命,遣其妻弟陈良翰奉表劝进,高宗罗致元帅幕。中兴后,亟欲大用。会与大将辛道宗争功,道宗得其文缴进之,诏置狱京口,究治得情。高宗震怒,然不欲暴其事,以它罪窜子崧于岭外。


虽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语,是否确为苗昌裔所预言,颇存疑问。但是赵世居、赵子崧皆属太祖后裔,其二人被杀、被贬,确与其闻知此传说而心生异心有关。不过王明清称当时王继恩、李昌龄等“谋立太祖之孙惟吉”,却颇有误。

太宗立皇太子以后,为确保皇位授受顺利,进行了周密安排。但即便如此,真宗继位仍危机四伏。据《长编》载:


初,太宗不豫,宣政使王继恩忌上(真宗)英明,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谋立楚王元佐,颇间上。……及太宗崩,继恩白后(李皇后)至中书召(宰相吕)端议所立。端前知其谋,即绐继恩,使入书閤检太宗先赐墨诏,遂锁之,亟入宫。后谓曰:“宫车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奈何?”端曰:“先帝立太子政为今日,岂容更有异议!”后默然。上既即位,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


李焘注云:“王继恩等谋废立,《实录》《国史》绝不见其事迹,盖若有所隐讳。今据《吕诲集·正惠公补传》及司马光《记闻》增修,《补传》所载,比之《记闻》尤详也。”《长编》又载:

太宗之即位也,继恩有力焉,太宗以为忠,自是宠遇莫比。继恩喜结党,邀名誉,乘间或敢言事,荐外朝臣,故士大夫之轻薄好进者辄与往来,每以多宝僧舍为期。潘阆得官,亦继恩所荐也。阆者,倾险士,尝说继恩乘间劝太宗立储贰,为它日计,且言:“南衙自谓当立,立之,将不德我。即议所立,宜立诸王之不当立者。”南衙,谓上也。继恩入其说,颇惑太宗,太宗讫立上,阆寻坐狂妄绌。太宗疾革,继恩与昌龄及旦更起邪谋,吕端觉之,谋不得逞。上既即位,加恩百官,继恩又密托旦为褒辞。旦已先坐绌,于是并逐三人者。诏以继恩潜怀凶慝,与昌龄等交通请托,漏泄宫禁语言也。


李焘又注曰:

李昌龄、王继恩、胡旦三人同窜责,《实录》及《国史》并不明著罪状,但具录甲戌诏书,盖当时有所讳避,不得不然。诏称昌龄恣行请托,深乱朝纲,继恩潜怀凶慝,附下罔上,结党朋奸,则亦可略见其不轨心迹,故仍掇取诏书以见当时行事。潘阆纳说继恩,此据《倦游杂录》稍删润之。《湘山野录》及《笔谈》载阆与卢多逊同谋立秦王,盖误以继恩为多逊,楚王为秦王,传闻不审也。


据李焘注文可知,北宋官私史籍所记真宗继位始末颇为混乱,但李焘“删润”处也颇有“讳避”:如其一,“忌上(真宗)英明”而“密谋”者,不仅为王继恩诸人,据《涑水记闻》载,还有李太后(李皇后)、李太后之弟殿前都指挥使李继隆。其二,《长编》所云潘阆“尝说(王)继恩乘间劝太宗立储贰,为它日计……继恩入其说,颇惑太宗,太宗讫立上(真宗),阆寻坐狂妄绌”。据史载布衣潘阆赐进士及第在至道元年四月丙申,“未几,追还诏书,以阆所为狂妄故也”,其时即在太宗册立皇太子前后。此可证李皇后与王继恩等似早已有异谋。陈师道《后山谈丛》又云:“太宗不豫,吕正惠公宿西省,内侍都知王某夜叩省门,以丧讣告,且问所立。于时长子楚王以疾废,真宗次为太子,诸子王者五人。公曰:‘此何语,内侍欲斩邪!预立太子,正为此尔。且吾奉手诏,可取视也。’王既入,公遽合户,锁之而去。真宗既立,还而出之。”因此,李焘以为宣称“立嗣以长”的李皇后乃欲废皇太子而推立元佐嗣位,实不可能谋立德昭之子惟吉,《挥麈录余话》所云不确。不过,所谓“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之说虽因辗转传述而有误,但却也全非出于虚构。

虽然北宋私家著述如《吕诲集·正惠公补传》、司马光《涑水记闻》及陈师道《后山谈丛》等皆称王继恩等谋立楚王元佐,但宋朝诸官私史籍又皆称元佐“发狂”,“感心疾”,“屡为残忍、不守法度”之事,由是“废为庶人”。据此后哲宗崩,申王“佖于诸弟为最长,有目疾不得立”,遂以“端王嗣位”,是为徽宗之例,“感心疾”而被大行皇帝“废为庶人”的元佐,更不当“嗣位”君临天下,故所谓“王继恩等谋废立”之事,其当时所欲立者似非元佐。因元佐字惟吉,“初名德崇”,其长子允升“初免乳,养明德太后宫,太后亲抚视之”,真宗初继位,即“赐名元中”,与诸叔父“联名”,一如太祖之孙惟吉,此后方“改今名”曰允升。故疑王明清《挥麈录余话》所云“谋立太祖之孙惟吉”,或当作“太宗之孙”,因辗转传闻而致异文。

南宋初,高宗选择宋太祖之子德芳的后裔嗣位,当也与“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传说有一定关系。故针对苗昌裔“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预言,南宋人以为孝宗之后,“光、宁、理、度皆太祖之后,昌裔之说始验。然一语不谨,既误继恩,又误昌龄辈,又误其孙逢,又误子崧诸人,贻祸百五十余年,虽轻浅之徒妄生侥幸,亦皆昌裔之罪也”。


余 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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