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相见：信赖的概念廊清与规范再造｜好文摘编

作者简介： 曹相见，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法学会网络与信息法学研究会理事、吉林省法学会民法学研究会秘书长。

文章来源： 本文摘编自曹相见《信赖的概念廊清与规范再造》，载《法学评论》2024年第5期。

在民法上，信赖不仅存在多重语境，其概念边界也十分模糊，有一种扩张的内在冲动，亟待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一是 信赖利益语境，该如何理解信赖利益，还能维持其与期待利益的并立吗？ 二是 信赖法则语境下，消极信赖（缔约过失中的信赖利益）、积极信赖（使信赖方获得预期利益的信赖）是如何产生的，其在对立的同时是否也存在统一关系？ 三是 信赖原则语境，其与私法自治的关系相悖吗？如果它们是一致的，又该如何理解？

从上述三重语境可以看出， 信赖概念扩张的冲动与信赖内涵的不确定性 。为解决这一问题，已有学者从社会信任角度寻找信赖的概念基础。有鉴于此，吉林大学曹相见教授《信赖的概念廊清与规范再造》一文首先分析信任的概念内涵及其类型化，进而阐释信赖的规范语境，展开信赖普遍化的规范图景。

在意思自治与信赖保护之间，民法学者通常低估后者的做法是否妥当，可以从信任的价值中找到答案。更重要的是，信任应如何类型化，以为信赖的民法解释提供参考？

（一）信任的概念及价值

信任是普遍存在的，并且与相信、信心不同，它是个人在决定进行某一特定活动时，总是在心中揣摩着其他可能性，并作出冒着某种风险的决定。由此，构成信任的三个要素为：未来行动、已知事实和甘冒风险。

信任何以是社会的基本事实？面对以不确定的复杂性为特征的未来，为增加对不确定性的复杂性的承受力，人们必须找到一个简化机制——信任。同时，不能用对事物的控制取代作为一种社会机制的信任，相反人们对信任的需求有增无减。信任普遍存在意味信赖的普遍化，那么是否存在可合理解释信赖普遍化的信任分类？

（二）信任的类型划分

关于信任的类型，有三种代表性分类：

一是 对极式分类。此种分类将信任划分为人际信任、普遍信任，但忽视了中间类型的可能性，进而不利于结构性、功能性分析。

二是 渐进式分类。这种分类以人际信任为基础，同心圆式地逐步拓展为更抽象的社会客体的其他类型的信任。渐进式分类虽然详尽，但其内在类型之间却缺乏质的区分。

三是 道德性分类。在上述两类中主要关注的是信任的策略意义，但也有学者注意到了信任的道德性。道德主义信任存在两层语境，一是不针对具体人或人群的信仰式道德信任，二是现实中针对具体人或人群的策略式道德信任（普遍信任）。

信任道德性分类的优点是，藉由道德信任的双重语境，在完成信任的道德转向的同时，也未放弃对极式分类、渐进式分类的策略性。此种量变、质变结合的分类契合了信赖的普遍化立场，为民法的信赖概念提供了一个分析框架。后文也将证明，此分类既彰显了道德信任与信赖抽象语境的规范关联，也体现了基于普遍信任的消极信赖、积极信赖之保护。

（一）自由达致责任

作为个体选择的信任如何形成普遍行动，也就是作为主观心理的信任如何具备制度意义？这就涉及自由的道德性问题。与他人自由并存的行为必然是道德的，人的行动也都应当以道德为基础。当我们把自己想成自由的时候，应认识到意志的自律性和道德性。

没有人能置身与他人的关系之外，人对社会的信任也不是基于计算的不得已选择，社会分工的道德影响超过了其经济作用。人的自由须以与他人的社会性的结合为条件，信任是社会本身运行、发展的条件。

同样，经济发展也离不开行为的道德性。即使是在强调效率和市场的经济学上，也不能忽视其理论前提是用“道德情操”对其加以限制，绝不是将经济活动简化为功利最大化。强调利己行为的道德性，意味信用是一种公共产品。

确立了自由的道德性，责任就成为自由的应有之义，因为法律使对不道德行为的制裁成为可能。有学者在评价契约自由时，认为其内在理路在于契约约束当事人从个体自由演进至整体自由、由绝对不受强制达到自觉承担责任的过程。

（二）从道德信任到诚信责任

道德信任的实践意义通过法律的强制性来实现，不具有道德性的行为应当承担法律责任。因此，道德信任在法律上的第一重体现即自由、责任的统一性原理，也就是私法自治与民事责任的统一。基于此，信赖形成了民事责任意义上的抽象语境——信赖原则。然则，人们对信赖抽象语境的认识并不充分，有时候甚至存在矛盾的看法。在我国，否认私法自治与信赖原则的统一已为学者的普遍立场。

信赖的抽象语境还涉及与诚信原则的关系。对此，一种意见认为二者互相独立，把诚信原则理解为客观诚信（消极信赖），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广义的诚信包含了主观诚信（积极信赖）。

罗马法上不区分主观诚信和客观诚信，但《德国民法典》《瑞士民法典》《日本民法典》等将诚信限于客观诚信。不过，包含法国、意大利等在内的多数国家则仍使用统一的诚信概念。但即便文本上的诚信原则限于客观诚信，也不排斥理论上存在一个包含主观诚信在内的抽象诚信概念。

信赖在更具体的层面体现为基于普遍信任的消极信赖和积极信赖。此外，声誉保护也属于信赖普遍化的规范内容。

（一）基于普遍信任的信赖保护

作为诚信责任的道德信任是信仰式的,无须预测他人如何行动,但它是具有策略性的普遍信任的基础，而普遍信任是现实世界中的道德信任。

这意味基于普遍信任的信赖保护是具体、全面的。民法上的信赖具体化为消极信赖与积极信赖两个闭合类型，本文认为二者区别在于信赖内容的不同：前者是对他人为诚信行为的信赖，后者则为对他人权属状况、事实状态真实性的信赖。

在民法上，法律行为中的信赖才是最主要和最复杂的。下文围绕消极信赖与积极信赖的区分，遴选法律行为中的部分典型来具体讨论。

1.民法上的消极信赖

消极信赖意味，在行为人违反诚信行为的义务导致信赖方损失时，信赖方有权要求赔偿；若信赖方为违约方，则可减轻自己的责任。信任在此发挥的作用，是经由诚实信用原则为行为人创设合同义务，其存在也会影响到损害赔偿的范围。

（1）缔约过失中的损害赔偿

关于 缔约过失责任的赔偿范围 ，学界存在两种不同主张： 一是 主张限于直接损失， 二是 应包含间接损失。第二种学说为多数说，其合理性在于认识到消极信赖本质上也是一种期待利益。

丧失订约机会与履行利益的关系需要考察。因普遍化信赖的存在，履行利益与信赖利益实难截然区分：前者是对合同被正确履行的信赖，后者是合同无法被正确履行后的履行利益的替代。因此，丧失订约机会其实已属于履行利益损失的范围。

因此 ，缔约过失责任可获得履行利益赔偿。缔约过失责任能否于合同有效时也存在？学界存在不同看法。原《合同法》第42条为合同有效时的缔约过失责任提供了依据。但即便合同有效，在相对方存在欺诈、胁迫事由时，信赖利益已受侵害无疑，因此只要有客观的信赖损失便可通过缔约过失责任予以保护。

（2）违约责任中的损害赔偿

传统见解坚守信赖利益、履行利益的严格二分，但如前述，信赖方对有效合同的期待也是一种信赖，否认履行利益的信赖属性或信赖利益的期待属性，均不可取。信赖保护还构成履行利益的规范基础，此时将信赖利益与履行利益并列是不准确的。

与基于普遍信任的判断相似，富勒将信赖利益损失的计算分为直接式和合同式两种： 前者 为信赖方因信赖合同而实际支出的费用， 后者 即信赖方籍此弥补信赖损失的履行价值。在违约损害赔偿中，需注意避免信赖利益的重复计算，即在以履行利益作为信赖利益时，应将信赖方基于信赖的费用支出作为成本考虑。

（3）允诺禁反言中的信赖保护

对允诺禁反言，学界存在广义说与狭义说两种不同认识，但都值得推敲。此处仅讨论“使无效行为产生有效后果”的消极信赖。

关于无效法律行为中的信赖保护，其难题是一方面主张行为无效自有其合法性依据；另一方面若支持其主张有制度滥用之嫌，且有悖于诚信原则。理论与实践的趋势是基于诚信原则否认其主张。在论证思路上有两种进路： 一是 认为在严格适用无效规则产生不当后果的情形下可视为有效； 二是 主张禁止恶意抗辩，认定合同有效与法律否定性评价相悖，应禁止背信人主张无效。

法律的否定性评价会不会因诚信原则的介入而落空？法律行为无效系何种程度的无效？一种符合信赖的普遍化立场认为，法律行为的有效性与权利的行使发生了分离。通常，消极信赖的法律保护存在于既有规则中，若行为本身不具信赖可能，则不受法律保护。即便信赖方无有效请求权基础或未行使撤销权，法官亦得拒绝非信赖方的“合法”请求。

2.民法上的积极信赖

与消极信赖不同，积极信赖的法律后果是赋予信赖方相应行为的有效性，从而取得某种权利。在适用范围上，其既可能发生在双方当事人之间，也可以体现为涉及善意第三人的交易安全保护。 在善意取得构成要件中，下文详述三个直接关联的问题：

一是 如何解释所谓的“善意”？根据“物权编解释（一）”，可知“善意”符合社会信任的基本内涵：信任应体现为社会一般人的标准，而不是对任何不知情的受让人均提供保护。

二是 以合理的价格转让是否需要价款支付完毕？善意取得上的价值权衡已经由受让人系属善意、交易为有偿行为、物权变动完成公示构成，受让人是否实际支付价款不影响积极信赖，自不应影响善意取得的构成。

三是 盗赃物能否适用善意取得制度？除否定立场（德国）、肯定立场（意大利）之外，更多的学者持折中说（法国、瑞士、日本），主张类推民法典关于遗失物的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