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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司空代天行剿·典校尉横扫宛城|戯知三国14征绣

戏知  · 公众号  ·  · 2019-09-30 11:00

正文

前情提要

PREVIOUSLY

刘备被吕布接纳,暂居小沛,又被袁术部将纪灵攻打,经吕布劝解,纪灵撤兵。后吕、刘反目,刘备撤离小沛,投曹操而去…...


本期要点速递

  • 献帝东归·曹操迎銮

  • 曹操巩固朝廷地位与其战略规划

  • 《战宛城》一戏的演变

  • “马踏青苗”及袁国林、景荣庆版本对比

  • 老生张绣·武生张绣

  • 杨小楼《战宛城》唱片

  • 《战宛城》张绣抗曹·典韦破阵

(颜色注 史料 文学 戏曲




正当刘备为了一块容身之地与袁术、吕布在徐州争得你死我活时,从兖州危机中满血复活的曹操迎来了自己创业以来最大的机遇——奉迎天子。

说起曹操的所作所为,总是少不了要提到“ 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而这个表述其实是沮授给袁绍的提议。

沮授的建议:


將軍累葉輔弼,世濟忠義。今朝廷播越,宗廟毀壞,觀諸州郡外托義兵,內圖相滅,未有存主恤民者。且今州城粗定,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


曹军阵营中最早提出相似战略的是毛玠。他在曹操入主兖州时被征辟为治中从事,向曹操提出:“ 夫兵义者胜,守位以财,宜奉天子以令不臣,脩耕植,畜军资,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 ” 荀彧和程昱等人也支持此见解。然而现实总是比计划复杂得多。先是曹嵩被害,曹操以报父仇为名攻打徐州,而后吕布、张邈又在兖州发动叛乱,曹操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只能暂缓计划。

不过,在初平三年曹操被迎为"兖州牧"时,他就曾派使者去往长安向朝廷报告。使者被张杨半路拦截,幸好有董昭劝张杨结好曹操,并为他作书信给长安的李傕,郭汜诸将,让曹操在朝廷那边暂时挂上了号。

当时长安的情况也很混乱。李傕郭汜与樊稠等西凉诸将掌握大权却又互相猜忌,马腾与韩遂趁机前来争夺长安,后因粮尽退兵。在“诛卓”一期中我们曾提到


jué


liáng


fǎn


jìng



,讲的就是此段战事。


马韩联军虽然没能攻下长安,却在西凉诸将内部激发了变乱。樊稠与李、郭二人共同在长平关击败了马韩联军,因功而获开府的权利。三人之幕府与三公合称六府,权势却在三公之上,因此完全把持了朝廷的人事任免。

虽然一般三方势力的制衡相对稳定,但是碰到李傕、郭汜这样暴躁的主也是白搭。当时陶谦、孔融等人试图推举破黄巾的名将朱儁为盟主进讨长安,奉迎天子。李傕因此征召朱儁入长安以破坏他们的计划。众人都认为不应入关应召,朱儁本人却说:“ 傕、汜小豎,樊稠庸兒,無他遠略,又勢力相敵,變難必作。吾乘其閒,大事可濟。

事情确实像他预计的一样发展,李傕忌惮樊稠势力的膨胀,借口他交通韩遂将其诱杀。郭汜原本与李傕相合,常常去李家宴饮留宿。郭汜之妻怕李傕送给他婢妾会动摇自己的地位,因此谎称李傕送来的饭菜里有毒药来挑拨两人的关系。之后李傕再次宴请郭汜时将他灌得大醉,郭汜认为李傕是想要谋害他,因此两人举兵相攻,交战数月。献帝派人劝和,两人不听,李傕将天子劫到自己营中,郭汜扣留了前来劝和的公卿,朱儁便在其中,当日忧愤而死。

李郭二人的攻伐在关中地区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资治通鉴》中记载“ 三輔民尚數十萬戶。李傕、郭汜等放兵劫掠,加以饑饉,二年間民相食略盡。 ” 当时在李傕军中的贾诩曾因此责备李郭二人,然而并不能阻止。

正当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时,张济带大军前来为二人解和。之后,在贾诩的帮助下,献帝终于带着残存的廷臣们摆脱了李傕的控制。值得一提的是,张济的 妻子 与侄子 张绣 都是 “三国戏”里的大主角了。

兴平二年(195年)七月,汉献帝与一批朝臣逃离长安,遘奔雒阳(曹丕时期才改回洛阳)。这段路程如今开车也要四百公里左右。即使如此,献帝离开长安时恐怕也没想到,这段路程走了长达一年。

秋七月甲子,

车驾东归。郭汜自为车骑将军,杨定为后将军,杨奉为兴义将军,董承为安集将军,并侍送乘舆。张济为票骑将军,还屯陕。

八月甲辰,

幸新丰。

冬十月戊戌,

郭汜使其将伍习夜烧所幸学舍,逼胁乘舆。杨定、杨奉与郭汜战,破之。壬寅,幸华阴,露次道南。是夜,有赤气贯紫宫。张济复反, 与李傕、郭汜合。

十一月庚午,

李傕、郭汜等追乘舆,战于东涧,王师败绩,杀光禄勋邓泉、卫尉士孙瑞、廷尉宣播、大长秋苗祀、步兵校尉魏桀、侍中硃展、射声校尉沮俊。壬申,幸曹阳,露次田中。杨奉、董承引白波帅胡才、李乐、韩暹及匈奴左贤王去卑,率师奉迎,与李傕等战,破之。

十二月庚辰,

车驾乃进。李傕等复来追战,王师大败,杀掠宫人,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等皆战殁。进幸陕,夜度河。乙亥,幸安邑。

建安元年春正月癸酉,

郊祀上帝于安邑,大赦天下,改元建安。

二月,

韩暹攻卫将军董承。

夏六月乙未,

幸闻喜。

己卯秋七月甲子,

车驾至洛阳。


—《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


简短来说,就是献帝开始是在郭汜、杨定、杨奉、董承的保护下出逃,李傕、郭汜都是反复无常的小人,郭后来反悔,要劫献帝,另外三位发现,战败郭汜。后来,李傕也后悔放走了献帝,正好有郭汜、张济联合,再追献帝。

张济先前劝和李、郭二人,并建议天子东归。这时候看起来还挺像忠臣。可是,张济因与二杨不和,又去联合二贼,看来董卓手下果然没什么好人。

在这次惨烈的逃亡中,从东涧败走曹阳,《献帝纪》仅有“ 幸曹阳 ”三字,而《皇后纪》则详细记录了当时的惨状“ 帝乃潜夜度河走,六宫皆步行出营。后手持缣数匹,董承使符节令孙徽以刃胁夺之,杀傍侍者,血溅后衣。 ”献帝和伏后不可谓不惨。《演义》中,日后衣带诏的“忠臣”董承也不过是个野心家而已。

196年,献帝在路上,改元建安,这个年号的意味不言自喻。围绕献帝身旁的李傕、郭汜、张济、杨奉、董承、韩暹、段煨在这二年中却是争斗不断,不细表。此时,曹操采纳荀彧的建议并利用众人之间的矛盾,亲自率军前往洛阳朝见献帝并参与朝政。在 《鼎峙春秋》 中,有一出 即演此事。

剧本

鼎峙春秋︽痴虎迎銮幸许都



戏知小贴士

之后,张济因缺粮引兵入荆州,结果中箭而死。荆州牧刘表非但不接受荆州官员们的祝贺,反而帮助张绣,屯军宛城。之后,曾经保护天子、大臣的贾诩也来投奔张绣

贾诩先前离开李傕,跟随同乡段煨,可他却因名气太大,又被段煨猜忌,贾诩就暗地结交张绣。张绣当然想得到贾诩,但是还有点不放心,就问他,段煨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走呢?贾诩的解释太高了,说段煨多疑,猜忌我,我在他这儿活不了。我走了,反而能为他结交外援,他反而会善待我的家人。而之后的发展果然都如他所料。



曹操虽然成功迎奉天子,但是要巩固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绝非易事。于是,曹操提出了迁都的建议。此事按《资治通鉴》上说是董昭的主意,但也应该是曹营的共识。毕竟洛阳先前已经被董卓烧了,并且从曹操的战略考虑,许县也是第一选择。曹操以许县有粮食为由,顺利将献帝及群臣转移到了许县,总揽朝政。

这样自然也就让其他的野心家们不满了。杨奉、韩暹攻曹,为曹所败,杨奉部将徐晃投奔曹操。《演义》中,这一节最出彩的也便是 收徐晃 了。

连环画丨满宠夜说徐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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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个追悔莫及的人便是袁绍。在曹操迎奉天子之前,沮授曾劝袁绍迎奉天子到邺城,但是袁绍没有采纳。后悔的袁绍甚至希望曹操将献帝迁到鄄城,以便自己接近天子,这样的要求自然是被曹操拒绝。也许是跟老朋友犯欠,曹操还“ 诏书下袁绍,责以地广兵多,而专自树党,不闻勤王之师,但擅相讨伐。 ”袁绍无奈,只能上书解释,这也是袁绍自作自受。

之后,曹操慢慢开始掌握朝廷,自任司空,在这个职位一直担任到208年任丞相,同时免职了司徒淳于嘉、太尉杨彪、司空张喜。之后,他安排骨干人物担任朝廷中的要职,如“ 以荀彧为侍中、守尚书令,负责朝中具体事物,以程昱为尚书,又以他为东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事,巩固这一最早根据地。以满宠为许都令、董昭为河南尹兼洛阳令,控制好新旧都城。以毛玠为东曹掾,典选举。以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乐进、李典、吕虔、于禁、徐晃、典韦等分别为将军、中郎将、校尉、都尉等,牢牢控制军队。

剧照丨

刘连荣饰演典韦


与此同时,曹操也努力解决粮食问题。他的部下枣祗与韩浩(对,就是 《定军山》 那个“ 上将韩浩 ”.. .可怜一位智将在《演义》中成为炮灰)提议屯田制,把流亡的农民招集到许都郊外开垦荒地,由官府租给他农具和牲口。每年收割下来的粮食一半归官府,一半归农民。这是一个寓兵于农、兵农合一的制度,在混战年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此外,大量曹营的名士、谋臣、将领也都是在这个时期收的,比如荀攸、郭嘉、董昭、钟繇(长期帮助曹操安定关中)、杜畿(杜预祖父、杜甫先祖)、杜袭( 《阳平关》曹将 ,实际是颍川名士 )、赵俨( 刚毅有度 ,长于治军)、李通( 以侠闻于江、汝之间 )等。不过,大多数人物在《演义》中都只是龙套角色,或者只字不提了。

上世纪50年代,李盛藻先生与李万春先生曾将《三国志》中赵俨、李通的私交故事搬上京剧舞台,名为:

lián

fēng


剧照

李万春在

︽廉吏风

李通

魏将李通之岳父邓贵恃强殴死佃农,苦主控告于县令赵俨。

赵素公正,严行勘问。

李通妻受其母迫使,冒李通名向赵俨关说,被拒。

李通知而责妻,赶至县衙自剖,赵俨已秉公判邓贵之罪。

李、赵互相敬爱,结为兄弟。



除了以上人才,也有一些不省心的人来到曹操处,如孔融(在青州被袁绍之子袁谭打跑,因此投奔朝廷...)、祢衡(骂曹事件的历史时间比演义早多年,且演义时间点,祢衡早已被杀,《骂曹》是重头戏,咱们回头再讲)。

在朝廷逐步站稳脚跟的曹操此时也要出征,继续增强自己的实力。然而,北有袁绍,东有吕布、袁术,西有马腾、韩遂,南有张绣。(曹操:我太南了.jpg)怎么办,打谁?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征绣!

继承叔父基业不久的软柿子张绣离许都不过二百里,且与襄阳关联紧密,适合有意“犯阙夺驾”这顶帽子,征讨他的名目十分方便。现实看来,曹操不可不虑暗中结盟的刘表与袁绍两下夹攻,同一战线上近在咫尺的张绣无异于肉中刺,一日不拔一日痛,处理不当还容易感染。另一方面,宛城东临淯水土地肥沃,若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向南扩张则进可攻退可守。故而取得宛城是曹操成就霸业路上必行的一步棋。

曹操大兵压至南阳,这才引出来经典名剧——


zhàn

wǎn

chéng


《战宛城》一戏的主要情节在《鼎峙春秋》有四出,分别是“ 起兵征绣 ”、“ 贾诩劝降 ”、“ 游城慕艳 ”、“ 典韦死难 ”,大体与《演义》相似。据翁偶虹先生等人所述,京剧的《战宛城》则最早是由夏月恒从梆子翻演而来。

《清车王府藏曲本》中的《战宛城》虽与如今演出的场次安排与情节上会有些许差异,如头场先上张绣与邹氏,二场上曹操等等,但已有今日之雏形。像演“马踏青苗”一事,史料记载发生于曹操三征张绣之时,《演义》中则是曹操二征张绣。作剧者则将其捏合至“曹操初征张绣”,使此戏也多了一大看点。

《战宛城》一戏的名贵之处在于行当齐全且每个行当都最大程度地有发挥空间。老生或武生的张绣,架子花脸的曹操,武生或者武花脸的典韦,刺杀旦的邹氏,开口跳的胡车儿,各有精彩戏份儿,泾渭分明,交相辉映。前辈名家均极看重此剧,多有合作演出。虽然由于其中邹氏“思春”等关目的表演“有伤风化”,导致一度被禁。但后来世殊时移,又逐渐恢复上演,近年来竟成为京津沪等大院团的热门剧目之一。

既然逐渐回暖,势必资料繁多。这对爬梳整理这出戏是有一定难度的。但好在这戏的每个角色各有传承脉络,也各有杰出代表。所以在观摩了若干版本之后,觉得似可做如下处理:将每一个大的关目或者每一个角色最具代表性的演出资料撷取出来,稍作比对分析。后人学演前辈,纵有新鲜处理,亦不至于太出此中藩篱。

先从曹操的 “马踏青苗” 开始。

《宛城》曹操一角,旧时黄润甫最为出色当行,黄润甫之下,以郝寿臣侯喜瑞二位最为人所称道。既为一时瑜亮,则难免为人所比较。

剧照丨侯喜瑞(左)、郝寿臣(右)饰演曹操


按丁秉鐩评论,前半部分是侯胜于郝,后半部分郝胜于侯。因侯的腰腿功夫胜于郝,表现曹操坐骑为斑鸠所惊导致马踏青苗的场景时更为出色;而郝更长于庄重文雅,过街遇美之后,表现丞相的风流韵事时格调不坠,更为妥帖。但我们无缘得见二位前辈台上的表演风貌究竟如何。侯先生有剧照留下,体现了几个经典的亮相,郝先生则是留下了和杨小楼合录的唱片:一像一音,对二位的直接比较是无从谈起的。如果通过各自的传人进行比对的话,侯喜瑞的路子,有袁国林薪火赓续多次演出,而郝寿臣的处理,现在似乎已经很难见到原始风貌了。而对表演的整体分析,还是应以可见的资料为根据。
目前所见的录像中,几个“群星闪耀”的版本,曹操或为袁国林,或为景荣庆,二位相当有代表性,可以说是“标准曹操”了。所以先从袁景二位整体的路数上进行比对,再对各自每个版本之间处理上所存在的细微区别加以描述。

袁国林《战宛城》最得侯喜瑞亲炙 ,各版之间虽小有出入,整体上几乎是一致的,可以说想要了解侯派《战宛城》的风貌,袁国林的演出理所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参考资料。 景荣庆则因先后受教于侯喜瑞、郝寿臣、范宝亭、钱宝森等老前辈 ,他演出宛城的曹操很难明确说明是哪一派,而且“马踏青苗”一场,有意无意间避开了侯派的几个标准动作,但身段优美气魄雄壮,也是非常值得赏鉴的。

比对个性的东西之前,先梳理一下共性的内容,虽然各自程式的运用有出入,但表演的关目是一致的。

袁版与景版的表演共性

和前面提到的《战濮阳》一样,曹操出场也是大帐“发点”,据翁偶虹言,术语管这叫“ 坐帐曹操 ”。而《宛城》和《濮阳》所不同的是,此时要有曹将起霸了,戏班惯称“曹八将”,当然,八将会随着故事情节的推移而产生人员更替,但是调度格局并无大异。《长坂坡》《阳平关》皆从此例:开场或上四将,或上八将,起霸,唱完【点绛唇】,通名之后两边分下,【水龙吟】中上两堂龙套,上曹昂曹安民。此处说一句,曹家二位子侄,录像里有穿褶子的,有穿箭衣马褂的。疆场之上,还是以箭衣马褂这种紧衬利落的打扮更合适些。

曹操上场,打引子“ 勤劳王室建功勋,兼协内理逞才能。宛城张绣图谋政,怎挡吾统兵来征。 ”一望两望,转身归座,八将一同“参见丞相”,然后两边站开。曹操念定场诗“ 圣驾如今幸许都,赏功罚罪尽由吾。宛城未尽留余孽,亲统大兵来扫除。 ”自报家门,传令兵发宛城,不可马踏青苗骚扰百姓,违令者斩。这部分念白两家基本一致,小的词句安排有差异。

夏侯惇传令,起【北泣颜回】“ 驱队出西郊 ”,龙套合龙口,众将上马,【大锣帽子头】亮住,唱“驱骅骝人拥咆哮”,起加堂鼓的大锣抽头,龙套、靠将走“龙摆尾”,甩到上场门犄角站斜一字,曹操从台中间走到小边台口,挥鞭远眺,转过身向下场门犄角走,上桌子示意登上高坡,勒马唱“貔貅簇拥,人如虎生翼英豪”一句,下坡,龙套靠将继续走“龙摆尾”甩到下场门犄角站斜一字,曹操从九龙口打马到大边,忽觉马步踉跄,险些踏入麦田,及时勒缰控马,向上场门横跨,勒住马之后,登上场门犄角的桌子,唱“ 旗幡耀日,韵悠悠画角连珠炮 ”。一扬鞭,大军加快行进速度,两堂龙套八员靠将先后进下场门。

等场上除青龙伞盖之外,只余曹操一人,也就进入了这一段落最核心的部分:斑鸠惊马,马踏青苗,曹操费尽全力终于控制住惊马,但终于免不了“踏坏了一方麦田”。传令大军撤回,自表过失,欲自刎以正军法,众将劝阻,割发代首号令全军,另选良骑,“ 扑通通紧擂鼉鼓,布围场满塞弓刀 ”,大军直扑淯水,令夏侯惇打头阵,于禁许褚二队截杀,即引入下面的宛城大战。


袁国林版本

袁国林这一出先后和高盛麟、王金璐、厉慧良合作过。版本罗列如下:


· 1981年3月 ·

侯喜瑞诞辰90周年暨从艺80周年,高盛麟饰张绣,尚长春的典韦,陈永玲的邹氏。以下简称“81版”。

· 1988年4月底 ·

侯喜瑞逝世五年祭,袁国林搞了侯派艺术专场,《战宛城》的曹操由他和徒弟赵霁光分饰,王金璐的张绣,马玉璋和黄彦忠分饰前后典韦,吴素秋的邹氏,翟韵奎的胡车。以下简称“专场版”。。

· 1994年9月 ·

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的半出《战宛城》,到“大战”结束。厉慧良饰张绣,张世麟饰典韦,邀袁国林饰曹操。以下简称“94版”。



81版《战宛城》的意义是很重大的,因为历史原因,老戏禁演,这一版是特殊阶段结束后的首次恢复演出,当时侯老犹在,演出时候亲自把场,可以说最“有谱儿”。而且当时袁国林先生也正在盛年,艺术逐渐成熟而体力尚未衰退,从舞台表现力来说,正是各方面都比较理想的一个阶段。因此下面主要以这一版为梳理的对象,后来的专场版和94版,都因为一些原因做了些许调整,后文会提到。

从出场到九龙口这一段,台步的节奏是有一些“放份儿”的,但不能太慢,毕竟不是暮年之魏王,神态上也有壮年建功统帅三军的潇洒气度。到九龙口,双投袖,正冠,【撕边】里双捋髯,一长腰,眯眼微笑,先看左后看右,放髯口,到台口打引子。袁先生学侯老,嗓音之沙口法之狠,极其相似。虽非黄钟大吕,但气魄雄劲,也耐听。这种念白的范儿,若是有意学成这个音色,实话实说是比较毁嗓子的,也因为这个,现在的架子花脸中几乎听不到这种念法。可没这个劲头,听起来又好像不很对味儿,实在两难。

打引子之后,起【水龙吟】合头,正冠,双捋髯,【撕边一锣】里一望两望,抓袖转身,这里应该有个【撕边八、大、仓】,末锣正好是背朝外时长腰拿神,亮一下,再归座。归座时的脚步要从里朝外“涮”,腰上用劲儿,让蟒的后身能摆动起来。这个动作几乎是曹操所有带“大帐”的戏里归座的标配了。

归座之后的大段话白。侯喜瑞口述《学戏和演戏》中详细讲述了这段念白的要领,可谓字斟句酌寸土必耕。和众将的交流中,先“恩”,后“威”,到“违令者斩”则真是“煞”了。

“起兵前往”,抱起令旗宝剑,在【大锣帽子头】里上马,众将唱大字,走龙摆尾的时候,是曹操一个稍微缓气的间隙,待众人在下场门犄角站好斜一字,曹操瞬间拢神,提鞭转身,加鞭走到上场门台口,马鞭从左肩缓缓向右画一弧线,身随鞭转,直到马鞭和右肩膀平齐,长腰亮相,双目远望。亮相时是一个加锣的大锣抽头。从九龙口到下场门台口时,仍是普通的打马前行,快到台口时,为表示行进不慎,道边泥土松软,坐骑险些踏入麦田,脚下有一盖步,随即紧盯马头的方向,“注视马耳的反应”,因为马受惊时双耳是会立起来的。双手勒马,右手抱马鞭,弓箭步亮住,右转身向上场门连走三个跨步,右弓左箭亮住,神色由紧张变为放松,表示终于控制住马没有踏坏麦苗。


等“净场”之时,曹操是背对观众的,场面从【大锣抽头】转为【急急风】,表示人马行进速度加快,而曹操的马鞭也随着场面节奏的加快而舞动,撤步到台口,转身朝外,【急急风】不断地“长调门”加速。突然战马为斑鸠所惊,曹操左手勒马。脚下横着向右前方大趋步到小边台口,同时右手的马鞭涮到背后,顺势把髯口甩上左臂,双腿右弓左箭,双眼盯住了左前方,亮住,【急急风】也就此切住。接着是三个【撕边一锣】,曹操双眼盯住马头,向前倾身,试图拉马起来,这个动作要做三番儿。

起身之后,双手仍是勒马式,马鞭鞭梢画圈,表示马之失控,人之慌乱。从小边台口一排交错的大趋步——左脚别过来趋两步,右脚跨过去横趋两步,左脚再别过来……节奏非常紧凑,直到大边,一打马鞭,场面从急急风切住,一个“匡才匡”,第一记大锣上,左脚踢起,马鞭打左靴底,末锣亮“卧鱼”勒马。三个【撕边一锣】试图将马拉起,场面转入【急急风】后起身,右跨腿转身,右肩对上场门台口,双手勒马,跨左腿,踢右腿,将蟒踢起,这样走两番儿跨腿踢腿之后,一排搓步直到上场门台口。左手勒马,右手扬鞭,忽然又一转身,疾步过台中,又一“卧鱼”,起身后连着两个【软四击头】,第一个是涮马鞭反把拿住,左跨腿右转身一个“转灯”,在台中一勒马,第二个是将马鞭甩回来正把握住,右跨腿左转身一个“转灯”勒马。两个【八、大、仓】,左右两撤步旁踢腿,马鞭分别打左右靴底,【撕边八、大、仓】里甩髯口搭到左膀上,竖着一溜搓步,到下场门台口,马终于恢复常态。曹操接唱四句散板,传令将人马撤回。


而在专场版中,袁先生的表演就稍微加入了一些劲头和节奏的调整,相对来说更“洒”更“要菜”了一些,而且台上的状态也更洒脱自由,特别爱说话。劲头的调整体现在如打完引子的一望两望,又如大锣抽头里从下场门台口回九龙口时的勒马跨步,“火气”都更明显,爱说话则体现在大边的“卧鱼”,大锣下早了,袁先生嘴里还嚷了一句“早啦”。而且在路线和程式上,也加入了自己的处理:“卧鱼”起身之后,加了两个横着的跨步,到九龙口的位置一打马,顺时针跑半圈圆场回到小边台口,再接着转身往里跑过台中“卧鱼”,路线上多了一些波折。94版的路线和专场版一致,但省去了最后的甩髯口,而是直接转身把髯口让到左膀上就走搓步了,这一版整体的火候要比专场版好,火气消退,更稳重了。此处顺便提一句,孙元坡先生和汪庆元先生都有马踏青苗的录像,大体上也是侯派的路子,几个标准造型也都是有的,但论及精彩程度,还是逊袁先生一筹,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景荣庆版本

看过了袁国林先生的,再来看看景荣庆先生的版本。


· 1984年 ·

《戏曲论丛》创刊,王金璐的张绣、陈永玲的邹氏,艾世菊的胡车。这一版是出版了光盘的,但马踏青苗中间可能因为原录像的缺失,用了一部分95年和厉慧良合演的版本打补丁。但是后来见到一份资料,演员表是一致的,比对了一些表演的细节,包括夏侯惇、典韦的脸谱之后,怀疑是同一个阵容演过两场,但并未得到方家确认和相关资料的证据,目前只好存疑。而且在网上各份资料的时间标注来看,有说这是1981年演出的。但个人更倾向于1984年。以下简称“84版”。

· 1995年 ·

“东方雅韵”,厉慧良饰张绣。以下简称“上海版”。

· 2002年 ·

中国京剧院一团演出,赵永伟张绣,高牧坤典韦,宋长荣邹氏。以下简称“国京版”。

· 2006年 ·

北京菊声社演出,奚中路张绣,张幼麟典韦,胡小毛胡车,常秋月邹氏。以下简称“菊声版”。

· 年份不详 ·

还有一份录像,时间不明确,俟方家指点:王金璐的张绣、高牧坤典韦、宋丹菊的邹氏。左上角标注了“中国戏曲学院教学资料”,姑且称为“教学版”。



先说一下这几版之间的一个细节差异: 曹操出场时手里究竟要不要抱着宝剑令旗? 景老这几版,有的是空手来的,有的则是抱着宝剑令旗出来的。窃以为如果各版一致都是抱着宝剑令旗,我们尚可探究这个演法究竟是有什么讲究。如果各版不一致,那不妨大胆假设一下,就是检场的时候忘记把宝剑令旗放到桌子上了,导致景老只能抱着它们出场。但是现在这个假设很难小心求证了。

回到表演本身,景先生的出场,相比之下层次是更为鲜明的。1984年,景先生曾有过一番夫子自道,鉴于曹操是文武双全的奸雄,心思多变深谋远虑,他试图将这几个方面在出场亮相中表现出来,因而在甫一出场时,脚步沉着稳健,取其三军统帅之威;站定之后,投袖正冠捋髯等一系列动作,又要得其文人潇洒之气;双捋髯时两眼拿神,仍然回到威势上,望见军队仪仗,感觉满意而眯眼微笑,身子微摇,以体现傲气。景老这一段表演的。而这个程式的连贯安排,在往后的各版宛城中均有表现,包括《长坂坡》也在应用。打引子的时候,景先生的面部表情也是相当生动的,“ 兼协内理 ”时得意地晃动身体面带微笑,“ 怎挡吾带兵来征 ”时先眯眼,后带笑,颇见自负之意。


自报家门后的一段念白,景先生的词句简化了些,行军从小路进发的打算,纯出自白,而不是和帐下诸将商量。主意拿定,直接命夏侯惇传令,不可马踏青苗,“违令者斩”,“斩”字同样是高出而带煞音儿。这几版的话白里,84版、国京版都堪称典范,菊声版更是炉火纯青,反而是“教学版”的处理稍显粗糙。值得一提的是,景先生的念白里有个相当严谨的地方,“ 献帝见喜,将某进爵武平侯 ”,曹操确是封为武平侯,而非“武列侯”,这一点是袁国林先生所不曾注意到的。

景先生的演出中,另一个非常珍贵的地方,是他坚持唱“大字”。这一场的【北泣颜回】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看点,场上所有龙套靠将都大声唱出来,声势极其雄壮。但随着年代推移,越往后的版本,“大字”的声音越是稀稀落落。景先生虽年事已高,仍倾喉高歌,以壮威势,观之极其震撼。近来看央视播像音像《战宛城》,竟然删去了群唱【北泣颜回】龙套走“龙摆尾”的场次,“起马”之后直接“惊马”,说严重点儿,等于给这场砍去半边臂膀。

景先生在84版中的表演,从身段上说一些取法侯派的地方还是比较明显的,当然,由于个人条件和艺术思路,也是做了相当的调整。比如在小边台口的亮相,袁国林先生是马鞭手臂肩膀几乎相平,在下场门犄角桌子上,扬鞭的那一下,也是右手高举,因侯老身材瘦小,所以亮相儿时更多地“大开大合”,往高处走。景先生身材相对魁梧,这两个相儿都没有往高里亮,但亮相时用的还是侯派长腰拿神的劲头。上大边犄角的桌子之前,景先生多了一个身段:打马过台中,忽然上身往后一仰,右腿一盘,勒马撤步,涮马鞭背在身后,让髯口,搭在左臂上,脚下亮骑马式,脸往左转,眼神往左上扫过去,亮住。往后仰身这一下,是84版所独有的,后来的几版都是过了台中直接涮马鞭撤步回来。这个身段和在大边台口走的“盖步”的思路应该是一致的,表示小路崎岖,战马行进过程中难免失蹄打蹶。从大边台口横着跨步奔上场门方向的几步,景先生并不过多着力表现腿功,但快到九龙口时,右腿矗立,左腿一盘,上身向左倾斜,左脚撤回来落地,紧跟着一个盖步,脚下仍是骑马式,左手收在腰间,右手抱马鞭勒马,双眼向上望。 这个式子也是84版所独有。
等所有龙套靠将下场,曹操是面对观众的,眼睛从右往左扫,表示观看大军前进的情况。斑鸠惊马,曹操立刻低头看马头,往前连着几个趋步,右撤步右腿旁吸,一打马鞭,右弓左箭,马鞭高举,左手勒马。起身试图“哄”着马往前走,亮左商羊腿,逆时针走,一步一踢蟒,到台口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右手打马鞭,上左脚转身,亮一卧鱼, 也是个仅见于84版的身段,和侯派所异的是马鞭不是抱着的,而且亮相时也并不“团”得很紧。 起身右跨腿,顺时针跑圆场到九龙口,朝远处一望两望,继续圆场回到台口,左腿一盘,往大边紧走几步,右腿一跪,起身右手甩马鞭,反把拿住,转身勒马,这个身段整体上是侯派风格,不同的是景先生脚下多加了几个倒步,抱马鞭右跨腿左转身,双手一勒马,右腿旁踢,马鞭打靴底,右转身,踢左腿,马鞭打左靴底,倒步到台中,双手勒马,脚下纵着一溜搓步,到台口【八、大、仓】一个盖步亮住。


对比后来的几个版本会发现,景先生几乎没有任何两版的身段是完全一样的,他所做出的调整取舍其实要比袁国林先生大胆得多,但又都是运用的传统程式,走起来完全合在锣鼓经的节奏里,不扳尺寸不洒狗血。比如大锣抽头里从九龙口奔大边台口时,都加上了踢蟒“涮”着走的脚步(后来有人学这一手,竟用靴尖缓缓将蟒摆挑起,跟武生骗月亮门腿一样的身段,似乎亮腿功,其实不高明)。大边台口奔上场门的横跨步之后,景先生改为右转身打马鞭,背对观众,往右后方远眺,右脚尖点地长身。马受惊之后,省去了卧鱼勒马的身段,代之以右手马鞭高举,抬左商羊腿,忽然变弓箭步,右手勒马。到后来的国京版和菊声版,考虑年龄原因,就不抬商羊腿,只扬马鞭了。后面的两个软四击头,两个八大仓的身段,也都各有千秋。诚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即便有各取所长的融合,即便有自出机杼的东西,也能“化”得不着痕迹。
勒住惊马,曹操有四句散板,袁先生景先生的唱法都是侯喜瑞先生那种“唱字不唱腔儿”的风格,腔调古直但很耐听。
接下来“割发代首”一节,是个非常重要的关目,这是曹操比较有争议的一个举动:按《三国演义》所写,“ 十万貔貅十万心,一人号令众难禁。拔刀割发权代首,方见曹瞒诈术深。 ”是将其视作曹操“奸”的表现:本当枭首示众,却玩弄心机彰显特权,仅仅割去一缕头发而已。殊不知古人是讲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割发是“髡”刑,纵然不伤性命,却是一种羞辱式的刑罚——奴隶或者蛮人才割发。所以即使曹操免了死,也不能据此认定他不认罪,甚至可说恰恰相反,这是他认罪伏法的证明。也因为有这种复杂解读, 可以说曹操这场戏,最需用心的反而是这个地方,大帐和趟马一过,表演程式最繁复的内容就过去了,人容易泄劲儿,可结尾部分是这一场收坑的关键,也是曹操形象的点睛之笔 ,如果轻易放过就虎头蛇尾了。
侯喜瑞先生《学戏和演戏》中对这一节的表演有过阐述,老先生设计得非常讲究,比如为表现曹操的懊恼情绪,下马之后,一定要低着头,脸朝里,不能看马踏过的地方。准备自刎时,拔剑、甩髯口、掉头,包括念白在内都是非常干脆的。众将劝阻,是给曹操一个台阶下,何况曹操若死,三军无帅,也不现实,所以曹操或许心里有数自己死不了,自刎仅仅是个姿态,但“ 惭愧的心情可不能一下子就没有了 ”。最终砍去马头,和发髻一同号令,“ 有人再犯斩首不贷 ”,固然是表达了一种“你们要是犯了,可防备着点儿”的意思,但这一段念白就远不如坐帐时那么理直气壮:前面平平带过,到“ 如今割发代首,有人再犯者 ”时开始撤尺寸,加大力道,到“ 斩首不贷 ”时,斩字不带煞音儿,“不贷”二字才发力。包括身段的设计:念“ 就说那曹操 ”时,侯先生说“ 手往外指,但脸可要朝里,不看手,一看就不能表达曹操提到自己犯令的羞愧 ”。仍是以羞愧为底色。纵有“诈”在内,也是借机严明军纪之举。

“老夫马踏了青苗……”



在曹操“马踏青苗、割发代首”之后,另一方势力张绣也正式在戏中登场亮相。在文艺作品中,张绣的形象与《三国志》、《演义》都有着极大的不同。苏州评话给张绣起了个称号叫“北地枪王”,长坂坡前还有一段赵云碰张绣的情节。另有一说,某些评话中还让张绣、张任、赵云三人师出同门(老师是童渊)。至于评话与戏,谁先将张绣塑造成枪法出众的战将,便无从考究了,还望方家指正。
曾听到一种说法,能演《连环套》《战宛城》者,方为大武生。此语或许不够精准,但也自有其道理: 能站在台上唱武生的,炫技者易,放份儿者难,化繁为简而又演出“戏”来的,难上加难 。所谓演出戏来,便是演出斗心劲儿的东西。《连环套》之黄天霸,《战宛城》之张绣,情节之一波三折,心情之起伏不定,几乎是武生角色中的极致了——以武生应工的角色,赳赳武夫昂昂英雄,“细腻”的时候少,因而武生演员能唱出那股劲儿的,也罕见。
前辈剧评家曾对此戏中张绣的诸折表演有一精妙概括—— 【抗曹】之慨、【遇典】之惊、【回营】之悔、 【降曹】之忍、【演阵】之愧、【闻报】之怒、 【侦私】之智、【见梅】之恨、【定计】之愤、 【醉韦】之谨、 【刺婶】之激厉 ,也足见演绎张绣此一角色之难。

据说旧时天津京剧团,厉慧良张世麟以下,尚有大小八家武生,也不曾见谁轻动《连环套》《战宛城》。动过《连环套》的,反倒是程正泰,老生做戏,有细腻处,适合这种心情变化复杂的角色。程老又曾以《战宛城》之张绣授予徒弟赵华等人,尤其是几个“枪下场”,讲究大方简洁,亮相不撤尺寸,节奏是“一块板”下来的,特别整。

其实论张绣这个角色,虽然做派繁重,没几句唱,但还真应该算是一个合格的老生必须掌握的。谭鑫培、余叔岩都拿手,据孙养农记述,余叔岩在这出戏里的下场花特别讲究,前后绝无雷同,“令人称奇”,前文述程正泰教的几个下场,或许尚存老辈典型。马连良也有过演出记录,还有剧照留下。杨宝森毕生钻研余派,早年身体条件允许时,《战宛城》这种文武并重的戏也不曾放过,甚至还特意灌了唱片。

戏照 | 马连良《战宛城》


但或许是因为杨小楼太“逆天”,演出来张绣更为灿烂夺目,杨派武生传人如孙毓堃、高盛麟、王金璐等无不学演,而且各有千秋。孙毓堃1957年在北京中和剧院唱过,颇为轰动,但没有资料留下,是为一憾,后来孙先生将这出戏教给了李玉声和李光等学生,只是形格势禁,也不见二位有机会露演。

高盛麟、王金璐、包括厉慧良都各有录像,分别对应前文所提到81版、专场版和94版。而后来的老生反而因为一些局限,导致老生风格的《战宛城》已鲜见于舞台了,资料匮乏。所以高、王、厉三位的录像,是我们赏析张绣表演的主要依据。典韦的版本也比较丰富,但作为张绣的主要对手存在——毕竟武花脸的活儿还应该算是武生的下串儿,我们还是主要根据以上三版进行对比了。

图片丨侯喜瑞、孙毓堃、筱翠花、钱宝森、詹世辅《战宛城》 戏单


历史与《演义》里本无此战,毕竟两家实力悬殊,曹操兵至淯水张绣直接就降了。戏中改不战而降为交战不敌而降,并不动摇后续情节,益处鲜明:有正面交战大阵仗增加了看点;经由昂扬出战、铩羽而归、无奈请降几番波折,张绣有充分的发挥空间,人物更立体;明确将张绣对曹胜负的关键集中在了典韦一人身上,只要典韦在,宛城将士便不堪一击,降后张绣想有任何动作最大的障碍都是典韦。

而杨小楼不仅唱张绣出色当行,而且唱典韦也有“吾敢谓自剧场有典韦以来,当推小楼为盟主”之评,几乎是将典韦从武花脸抢给武生唱了。按李洪春先生《京剧长谈》记载,杨小楼的典韦是跟老谭学的,这出戏他是先学的典韦后学的张绣。他独演此剧时演张绣,和余叔岩合作时就让余叔岩来张绣,自己唱典韦了。

如今有录像的几版,来典韦的是尚长春、张世麟、马玉璋、高牧坤……直到如今张幼麟、奚中路、于帅等,多是武生。若将几位老前辈做一对比,姑且不论后面大战,仅从起霸之一斑而窥全豹,鄙意还是尚长春的典韦最佳,虽然身材过于壮硕,将近二百斤的老爷子,举手投足竟仍有动如脱兔之韵致,身段也是大开大合,虎虎有威。张世麟演典韦时,虽然仍有“煞气”,但面庞瘦削,略显单薄。马玉璋的起霸颇见厉慧良的风格,尤其几个四击头的处理,蹉步翻身,有俏头。高牧坤也好,但失之太爱用踹丫这个身段,现场效果热烈,但放到屏幕里看就觉得,用一次,点到为止,或许更为隽永。

尚长春 饰 典韦

顺便提一点,张世麟演典韦时,起霸通名之后,曹操坐帐那时典韦是换了人的,考虑老先生当时的身体条件和疾病状况,不可能让他在台上耗太久,因此起霸下来就备了个替身上去,等最后和张绣见面时再让他上场。这在当时应该属于不得已而为之,但后来却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至今仍有部分沿用。

揆情度理,沿用替身大约是出于舞台效果的考虑,典韦见张绣那场格外需要一种“冲”劲儿,若和其他靠将一样也在台上耗很久,只怕再出场时精气神不够“铆上”不够足。但不用替身也有不用的好处——典韦这个角色的气韵是顺畅的,而且打马下场时,兴许还有点儿小身段可看,尚长春就有一打马鞭,一让髯口。当然,在这个时候来一个“单出头”的东西或许多余,但能走得款式大方,令人赏心悦目,也无可厚非。

尚长春就有一打马鞭,一让髯口。


张绣的头场戏,杨小楼灌有唱片,1931年长城公司录制,顶门张嘴的是方宝泉的贾诩,念上场对儿“ 三国刀兵动,群雄起战功 ”。若是李洪春唱贾诩,这一场有引子和定场诗。张绣闷帘儿“ 众将官——回操 !” 火牌削刀和张先雷叙先后上场,在小边站“一条边”,张绣硬靠褶蟒,打马上场。这可以说是京剧里最富光彩的扮相之一。场面起【出队子】,这曲子是从《浣纱记·回营》而来,描写伯嚭带队收操回营的场景。而剧中张绣也是从校场回来,用这曲子也合适。当然现在用【风入松】者更多。

这面唱片是杨小楼念白艺术非常典型的代表,前面对贾诩商议“破曹的高见”时,言语间对贾诩还是尊重的,但贾诩劝守城,他又自恃将勇兵强,有张、雷二将,火牌削刀,“何惧曹贼”,语气中明显带着自负。等到败阵回来时,其羞惭又是难以抑制的了。虽然是在录音棚里的东西,但其生动传神之处,竟不逊于明场,可想而知当初台上演出时是如何的精彩。

战宛城

杨小楼 饰 张绣

方宝泉 饰 贾诩

贾诩(念)

三国刀兵动,群雄立战功。

张绣(白)

众将官!

众人(白)

有!

张绣(白)

回操!

众人(白)

喳!


【出队子合头】
贾诩(白)

主公连日操演人马,多受辛苦。
张绣(白)

军国之事,何言“辛苦”二字?

此番校场操演,探马报道,

今有曹操,兴兵前来,

兵至淯水,意欲攻取宛城,

特地回来,与先生商议,这破曹的高见。
贾诩(白)

想宛城兵微将少,只可以一守,不可出战。
张绣(白)

却是为何?
贾诩(白)

宛城乃是弹丸之地,倘若城池一破,

玉石俱焚,黎民涂炭。
张绣(白)

先生说哪里话来?

我有张先、雷叙,有万夫不挡之勇;

况且又有火牌削刀,何惧曹贼?
贾诩(白)

主公一定要战,但不知命何人紧守城池?
张绣(白)

就烦先生,命胡车儿紧守城池,不得有误。
贾诩(白)

遵令。

张绣(白)

张、雷二将。
张、雷(白)

有。
张绣(白)

吩咐众将,去往 水,接应者!
张、雷(白)

啊!


贾诩(白)

主公,胜负如何?
张绣(白)

哎呀!

先生,我不听良言,故而有此大败,

损兵折将,气煞人也!
贾诩(白)

诩有一计在此。
张绣(白)

先生有何妙策?
贾诩(白)

请主公,卸去戎装换了锦服,前去降曹。
张绣(白)

先生说哪里话来,

叫我降顺曹贼,万万的不能。
贾诩(白)

大丈夫能强能弱方为俊杰也。
张绣(白)

哎!想俺张绣,烈烈英雄,

今日失智于曹贼,惭愧人也!

张、雷二将。
张、雷(白)

有。
张绣(白)

守城去吧。先生,伺我后面更衣前往。

正是:

(念)舀取赤壁江洋水,
贾诩(念)

难洗今朝脸面羞。


杨派传人中,王金璐嗓音不润,但口法上有过人之处;高盛麟天赋佳喉,念白更得神韵,只是比较之下仍然会觉得,高的处理还是比杨小楼更“理性”了些,情感不那么丰富。高先生虽然素有“泡汤”的名声,但文戏上的做派却并不“偷油”。尽管录像清晰度有限,不大能看得清表情,可念白时身随语动,做派还是很精细的。提起“张、雷二将”便先后手指二人,面对贾诩时,上身微侧,显得恭敬,“何惧曹贼”时却又瞟了贾诩两眼,欠身离座稍向外转坐下,暗戳戳觉得贾诩也太谨小慎微。王金璐的做派基本也是这个范儿,但眼神的运用更丰富一些。而厉慧良在这一点的处理上差异就比较明显,贾诩劝张绣不要出战,厉慧良有一笑,再接“先生此言差矣”,但平心而论,这个情境下,凭张绣对待贾诩的态度,即便不同意贾诩的建议,也不必有此一笑。

点动人马出城迎战。王金璐是下场脱蟒,高盛麟和厉慧良则是当场脱蟒,高比较“酷”,解开玉带和扣子,把左手袖子交给张先,一撤身就把蟒褪下来了,直接归台中,削刀带马,提枪上马。厉慧良则全是自己完成的,没用别人帮忙,但几乎每个动作都要“亮”一下。从中也可以看出高、厉二家所追求风格的差异。


张绣脱蟒,厉慧良饰演


大战的表演关目也相差无几:夏侯惇、于禁、许褚与张绣交战不利,典韦遂上,张绣与之交手惊骇,强战几合败走。火牌削刀摆出阵式抵挡典韦一时,阵破张绣再上仍不敌,全军败回城内。夏侯等打城混战,典韦赶至,宛城兵将纷纷败走,张绣三战败得更快,紧闭城门举了白旗。但这一场却也自有其流变的过程:早年间双方见阵有正常言语往来,参战人员调度情况交待得颇具体,不似如今人人惜字如金闷头就打。

《清车王府藏曲本》所收剧本中夏侯惇先领人上,道奉命征绣,于禁许褚赶上同往。夏侯惇先见张绣,通名后开打,败下,许褚和于禁同流程先后败下,虽不露脸也算局气,不作群殴之势。

下一场,曹操典韦同上,不论现实中的飞戟救曹操还是戏中的独挡吕布,经濮阳一战,典韦已在曹军中广有威名,升到了校尉之职。《三国志》谓之“ 性忠至谨重,常昼立侍终日,夜宿帐左右 ”,日常工作的重点显然还是曹操的安保,并非冲锋陷阵的首选。曹操有四句唱,征战不为汉天子而自有图谋。三将来报不敌张绣,曹操方命典韦出马,其余人随督后阵,曹操上高坡观战。在领兵的主将实在战不过对方的情况下,由曹操专门指派典韦出马也算合理。后来的演法大约为了精简场次,没了再派将的过程,但三将败下后典韦要提另引上应该也不只为强调势派,还是要表明这是因战况不利前来接应的又一拨人马。

典韦上,通名开打,张绣败下,调火牌军迎战,张先雷叙等相继败回城内紧闭城门。曹操发令追赶,至城下安营扎寨,没有当即攻城,意似断定一次交锋足以威慑张绣迫其请降,不必穷追猛打。到后来演出中又加打城一场,战局的推进多了一层。初次回城虽是落败,尚能有序撤退军心未乱,张绣还有些许整顿人马容后再战的余地。到城下再败已是溃不成军,没有抵抗的可能了。


戏谱 | 《清车王府藏曲本》战宛城,划线是曹操唱词


按曹操传令的内容来说,袁国林念的是夏侯惇先行下寨,景荣庆念的是夏侯惇攻打头阵,不管派的什么任务,总之是夏侯惇先行一步,于禁许褚二次截杀是一致的。因此通常还是张绣先和夏侯惇见面,有一场单对,再打于禁、打许褚,最后三曹将同上,四股档,蛇褪皮拨拉倒脱靴,曹将败下。但高盛麟的处理就相当简略,不单独跟曹将见面,老哥仨一块儿来:【急急风】里四龙套站门,引夏侯惇于禁许褚上,到台口一亮,龙套插门,但不下场,直接二龙出水,对面上八削刀手,二龙出水后两边分下,张绣上场,直接一涮枪过合,一盖于禁的枪,枪鑽盖夏侯惇刀鑽,打一腰封,直接回身跑圆场到小边台口拨拉倒脱靴,把三将打下。削刀手追过,张绣耍下场,提枪花只耍了一个,也不跨腿踢腿什么的,直接右脚一蹬步叫四击头,转身亮相了。

王金璐就相对繁复了一点,先有一场于禁许褚的过场,然后上夏侯惇,四军士和白龙套、火牌削刀走二龙出水,引上张绣,俩人一扯两扯一合两合,劈马过合,没打几下夏侯惇便已支持不住,于禁上,跟张绣打小快枪,许褚上,接一前封头一后封头,夏侯惇上,有个小四股档,就起蛇褪皮了。打下曹将之后的枪下场很独特,走了掖枪花但没转迎面花,而是三打靴底:一打左靴底,转身在背后打右靴底,枪涮回来再在前面打右靴底,再接三涮枪,翻身亮相。这是和袁国林合演的侯派专场版。和景荣庆的一版就有点儿放份的调度了:夏侯惇单独一个过场之后下场,张绣这边四龙套八火牌八削刀二靠将站门,插门转场,和夏侯惇的军士对着“穿过儿”,从上场门下。
厉慧良版则是张绣先和夏侯惇单对儿,然后上许褚,再上于禁,四股档最后一个败下的也是于禁。追过后不使枪下场,而是在一个放尺寸的四击头里,弹髯口、转身旁背枪,涮中绺,搂髯亮相。这需要借助于那一口头发做的黑三,否则很难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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