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示,康梁是新文化运动一代必欲讨伐
的导师。共和以来,康有为保守立场坚悍直白,反不足虑。梁启超持论灵活多变,于趋新守旧之间,每求折中,不无迷惑性。故《新青年》诸贤立论,多针对之。
任公政治思想,舛驳多方,而要在“新民”,可贯新旧。
新文化运动诸贤,虽未触动其“新民”说,而李大钊“庶民”之论既立,则任公“新民”说之势,自然渐转渐杀。20世纪20年代之后,新文化运动之至激进者,虽陈独秀亦不得不曲引旧学,苦心开导。
然而中国思想史中之“新民”主旨,所包实广,虽极激进之庶民立场,亦非不可从中引出。
新文化运动一批最富活力、远见与实干精神的健将们,在长沙创建的革命团体,其名即为 “新民学会”。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对“新民”最权威的解释无疑来自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
不过这些湖南的革命领袖,对朱子表现的认同实在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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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作为明末大儒及湖湘先贤的王夫之,则表彰备至。
即使 70年代“评法批儒”时期,其著述亦可流布天下。然而吊诡的是,船山之“新民”说实较朱子及一切宋明儒“保守”。盖船山见晚明王学之荡,有所激也。虽其大体尊朱而辟王,然朱王《大学》之教虽大相径庭,其别要在“格物”“致良知”,不在“新民”矣。王守仁虽据古本改“新民”为“亲民”,其释明明德于天下,其实亦同朱子。无非之所以明明德之方与朱有别而已。
“新民”出于《大学》首章。经谓:“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7](p. 4)
朱子从程子,以为“亲”当作新。
此与汉唐儒之释既迥然不同,则无论后人对“新民”做何解释,都以宋学为前提。
盖无程朱之释,即无所谓“新民”之说。
“新民”云云,为宋儒所谓 “三纲领”之第二
项。“新民”之解,当从属于完整之“三纲领”。首章释义如有不同,则《大学》全书之意亦必有别。
《大学》之释,古来众说纷纭,尤见于首章。宋明儒之内异说纷纷,姑置勿论,最大差别当在汉唐经学与宋明儒之间。其次在船山与宋明儒之间。
船山绍述周张,仍未破宋学之统,然其解经倾向,有极似汉儒者。此处先别汉宋,终判朱王,据此定“新民”说之歧路。
朱子注首章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明,
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7](p. 4)
据朱注可知,首章之要在明明德。
朱子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
[6](p. 4)
新民是推己之明德及人;止于至善是明明德之极。故汉宋亲民、新民之别,尤在明明德也。
据朱注,所谓新民,“新”在于自明其明德之后,推之及人,亦使之消除旧染;“民”字则泛泛解为“人”。
汉唐儒则大不然,郑玄注曰:“‘明明德’,谓
显明其至德也。
‘止’,犹自处也。”
[8](p. 1592)
孔颖达疏曰:“此经大学之道,在於明明德,在於亲民,在止於至善。积德而行,则近於道也。‘在明明德’者,言 ‘大学之道’,在於章明己之光明之德。谓身有明德,而更章显之,此其一也。‘在亲民’者,言‘大学之道’,在於亲爱於民,是其二也。‘在止於至善’者,言‘大学之道’,在止处於至善之行,此其三也。言大学之道,在於此三事矣。”
[8](p. 1594)
故据汉唐儒,首章所重,实是君道。
大学如
确可定为“大人”之学
[6](p. 4)
,则“大人”云云,不能如后世泛泛而指,而当如《易·乾》之九二、九五,特指有人君之德或人君之位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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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中庸》中尤指文王。所谓“明明德于天下”,盖指尚未有天子之位者向天下显示有君临天下之德。
故《大学》《中庸》重视文王,正因其以圣人之德素其位而行,虽据臣位,而能彰显天子之德。《大学》既重君道,则亲民无非君道之一极。
首章大义:大人之有天下,必显明其德;欲显明其德,必亲民;欲亲民,必自处于至善。经引《大雅·文王》,赞成“为人君止於仁,为人臣止於敬,为人子止於孝,为人父止於慈,与国人交止於信”。
汉唐经解,“止于至善”即自处于这些具体德目,并非直到超越一切的抽象至善才停的意思。所以首章是下落语序,由高远而切实、由广大而精微、由天下而己身
。
这个顺序和《中庸》首章三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一致的。《大学》之教落实在自处、“修身”。《中庸》之说落实在“自明诚谓之教”。《大学》谈论 “明德”,也像《中庸》那样,可以追溯到《诗经》里那些赞美周文王的诗篇。《中庸》末章引了《大雅·皇矣》:“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又用孔子的话解释说:“声色之於以化民,末也。”
[7](p. 46)
这是《中庸》里“明德”二字联用的唯一地方。而《中庸》此章的开头说“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
[7](p. 45)
,这和郑孔的《大学》注疏一样,大义都是显明其德。这也是郑笺《大雅·文王之什》里”明明德”的基本含 义
[10](p. 966)
。有 “明 明 德”这 样 的 共 同 前提,则《大学》首章的“亲民”,也就接近《中庸》末章的“化民”之义。《中庸》又把人君的默默化民,比为上天的默默生物,所谓
“上天之载,无 声无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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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生物,不可能把万物生成上天一般。故人君之化民,也不是让万民都具备人君之明德,像宋儒设想的那样。
故《大学》所谓明明德于天下,正是郑笺《大雅·皇矣》所谓“照临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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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意。这也对应于《易传》的“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
[9](p. 23)
故于汉儒,明明德唯人君之道,固不可推之及民也。
汉宋解“明明德”的相悖,更与他们对“明”的
体会与阐释有关。
《大戴礼记·曾子天圆》云:“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内景,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内景,吐气者施而含气者化,是以阳施而阴化也。”
[11](p. 587)
郑玄解“明明德”为“施明德”,即阳施之义也。
光显于天下,即“火日外景”之义也。
而朱熹解“明德”为“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即阴含之义也。
宋儒通常将明明德比为磨镜,即“金水内景”之义也。
然则宋儒之“明”,于汉儒实非“明”也,乃“幽”也。
船山于汉宋之间,大体尊宋;于朱陆之间,显
然尊朱。但船山对“明明德”之总体看法,确乎离朱子远,离汉学近。
船山一方面指出,如仍然遵从宋学传统的解释,那么这首先就不是对文王那样“承乱君师”说的。
[12](p. 4)
无论明明德者是人君还是君子,也就是无论遵从汉儒还是宋儒的解释,像朱子那样将明明德推至人民,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船山说:“
君德可言新,于民不可言明。‘明明德于天下’固如朱子所云‘规模须如此’,亦自我之推致而言,非实以其明明德者施教于民也……
明是复性,须在心意知上做工夫。若民,则勿论诚正,即格物亦断非其所能。”
[12](p. 13)
这番话虽仍尊重朱子的权威,但还是做了委婉的批评,认为明明德这个意义上的 “新民”是 不 可 能的。
另一方面,他更进一步阐释了“明”的意涵。
“孟子曰:‘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明自明,光自光。
如镜明而无光,火光而不明。内景外景之别也。‘明德’只是体上明,到‘致知’知字上,则渐由体达用,有光义矣。
”
[12](p. 3)
这段解释实际上已经用了《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的“幽明”之别,只是为了维护宋学解释的正统性,没有点破而已。
又照朱子对《孟子·尽心》的解释,希望明德有“明”之体,有“光”之用。
[7](p. 421)
但这实已割裂体用,希望如镜的“明”,倒有如“火”的用,这在汉儒那里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船山既用孟子“日月”照临义解释“明明德”,实际上也就沿用了汉儒的显明其德的解释。
据以上材料,可以认定,在解释《大学》“明明德”学说时,船山一方面明确拒绝宋儒可将明德推至人民的解释;另一方面阴从汉儒,将 “明明德”转解成了显明其德,从而进一步突出了君民之别,这就从源头上拒绝了宋儒对“新民”的解释。
由上可见,船山并不如古本《大学》那样以经文为“亲民”,亦非不主“新民”说,而是不同意以朱子为代表的宋儒的“新民”说。
船山以为,民之染污较人君尤重,故人君固可自明其德,而民只能以礼俗渐渐化之。
这就不期然地与汉儒有了某种一致性。
进一步说,船山之有这样的“新民”说,乃因他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对“民”的认识。
这层认识是借助对儒家主流民本学说的批判而呈现的。
“新民”说固然只能围绕 《大学》,完整的“民”论则当涉及其它儒家经典。本文略示其要,看看船山如何呈现儒家传统在这个问题上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首先船山对孟子的民贵君轻学说原则上是
赞成的,但对传统解释做了修正。
他强调说,轻君贵民者恰恰是更高的“君”,也就是天子。
孟子本意,是王所奉者唯民心,奉民之好恶以进退天下诸侯。
[12](p. 746)
这就将民放置到与天子的基本政治关系中予以考量了。这是船山论“民”的基本视野。其《大学》解释所据的就是这一视野,而表达了“民”论最丰富内容的《尚书引义》更是全面展现了这一视野。
与关于《大学》和《孟子》的讨论所依托的“君民”关系相比,《尚书引义》引入了最重要的第三维度——天。
君民是最古老的基本政治观念,而天则是周
代统治者的至尊观念
。
殷人尚鬼,周人尊天。故儒家正统莫不重天。
无非各
派认知不同。伪《古文尚书·泰誓》记载了武王伐纣誓师时的一句名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13](第2册,《尚书引义》,p. 277)
实际上以此话为基础,就可以做出一套基于天道观的最强版本的民本主义,比孟子的民贵君轻说更为完整深入。船山一方面在不止一种 撰 述 中 肯 定,不 可 能 离 开 民 去 理 解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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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针对民本一元论的倾向,反复强调民并不等于天,更不能脱离天去理解民。
重视民不是重视民之私欲,而是重视在民心中显现的天命。
故“民之重,重以天也”,舍民言天易诬,舍天言民则乱。
[13](p. 328)
所以在船山的政治学说中,天民关系才是奠
基性的关系,比君民关系更为源初。而天民关系之所以必定是奠基关系者,盖这是理气这对基本关系在政治与历史领域中的体现。
天即理,民即情。情志归根结底是气。
作为气本论者,船山不是否定心、理、志、神的存在,而是将气之条理、心志等理解为气之特定状态。
在这个基本哲学框架下,船山强调:一方面理必定不脱离气而在,故天命必显于民;另一方面,气如不定之以理,则为浮荡之气,可悖理而浊恶。所以他说:“古之善用其民者,定其志而无浮情。”
[13](第3册,《诗广传·唐风》,p. 363)
又 说:“民 之 视 听,一 动 而 浮 游 不 已 者也。”
[13](第2册,《尚书引义》,p. 329)
注意这个在不同文本里出现的“浮”字,及与之相关的“游”字。这原是张载气论描述气态的基本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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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船山在道体学上不是理一元论者,他在政治学上也绝非那种认可垄断真理的精英论者——因为理不可能离气而在;但正如前文所示,他也不是那种认为真理可以推及到全体民众的启蒙论者——因为气有清浊升降正邪。船山对理气关系的处理是辨证的。与此同理,他对理情或天民这一最基本政治关系的处理也是辨证的、非还原主义一元论的。所以他主张,
“以民迓天,而以天鉴民,理之所审,情之所协”
[13](第2册,《尚书引义》,p. 331)
。如果 “民心之大同 ”,则 “理在是,天亦在是”
[14](p. 112)
;如果民陷入私心恩怨,则与天、理已不相应。人君之己私不可徇,民私亦不可徇。
民意属气,气虽涵理,亦必流行多变。如一
味任气流行,则如晚明王学末流之一任情识,天则隐而政乱生。
船山对此说过一句完全可以纳入新文化运动对话语境的话:“民权畸重,则民志不宁”
[13](第2 册,《尚书引义》,p. 331)
。
而新文化运动从“民”中区分出“庶民”的视野,亦非船山学所不能涵。
他在论及前汉著名的“盐铁论辩”时指出:“汉武、昭之世,盐铁论兴,文学贤良竞欲割盐利以归民为宽大之政,言有似是而非仁义之实者,此类是也。夫割利以与民,为穷民言也;即在濒海濒池之民,苟其贫弱,亦恶能食利于盐以自润,所利者豪民大贾而已。未闻割利以授之豪民大贾而可云仁义也。”
[15](pp. 246-247)
对
豪民、穷民
的这一区分适用于他对于“民”本说的所有限制。利者,欲之所趋也。民之合天或悖天,端在理欲之间、公私之间。豪民者,较庶民能逞其欲者也。理欲之辨明,而后天民之辨显。故曰:“有公理,无公欲。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天下之理得,则可以给天下之欲矣。”
[16](p.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