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后海的歌，非典型性通信行业从业者。中度阅读偏执型人格，痴迷于历史与红楼，依靠做梦和写作调剂生活。
近日略有些心烦，美好的事物太多，然而时间精力有限，纠结期间，难以取舍。忽而想到了宝玉的那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竟大有指点迷津的意味。
一
“弱水”一词最早出于《山海经·大荒西经》：“（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古代神话中“弱水”常指凶险难渡的水域。 “一瓢饮”则出自《论语·雍也》，孔子称赞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然不改其乐，是圣贤之人。“一瓢饮”代表了简朴的物质取向，往往暗含了对丰富崇高的精神境界之衬托。
人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多因《红楼梦》后四十回文本中宝黛参禅，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贞不二。然而这仅仅是弱水在爱情上的投射。追本溯源，佛祖曾在菩提树下警醒世人：人们世间繁华，万不可因贪婪而劳顿迷失，只需坚守内心中最珍视的那一掬清泉。于是，三千弱水，心掬一瓢，洸洸乎倒影出那些可爱可敬之人。
二
不知西方的灵河是否为宽广荡漾的弱水，我想至少不该是重云积岸、大水走泥的模样，不然那纤细灵秀的绛珠仙草怎么受得住呢。幸而有一位怀瑾握瑜的神瑛侍者以甘露滋润之，方才给这柔弱的仙草和美丽的故事一个水做的后来。
一生究竟能流多少眼泪，心证意证时的不安，宝玉挨打时的心疼，听得相知时的感怀，都化作清白面庞上抛下的红豆，斑驳了茜纱窗前的翠竹，点染了手帕上的“横也思竖也思”。那首《枉凝眉》唱得愁肠百结，“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点点泪光都映着你，不多不少，恰汇成一瓢待君取。
宝玉是爱博而心劳的。他关心着枝头的燕子水中的鱼，月亮星星也是知己，痛心辜负了杏花，又感伤“绿叶成荫子满枝”，继而想到了邢岫烟，想到园中清洁至极的女儿。此生最大的造化就是“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这眼泪哭成的河是有灵性的吧，算是三千弱水么。
然而很快，他偶然间看见了一个模样极像林妹妹的姑娘躲在繁茂的蔷薇下一笔一笔的画着“蔷”。反反复复，每一笔都刻画在姑娘煎熬的灵魂深处，也在宝玉的思绪中激起阵阵涟漪。直至他看到贾蔷与龄官的至亲至密，仿佛所有人都淡化为背景，方才明白画蔷深意。
于是悟得：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各人各得眼泪。自此，他“情不情”的三千弱水在家族日渐枯萎的河床上慢慢消退。留不住的何止是岫烟，后来死去的晴雯，出家的芳官，嫁了的二姐姐，以至曹公没有明确留下结局的那些水作的女儿们，都一一消失在这滂沱的弱水长河中。于是渐渐明白，林妹妹的眼泪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已具备了“洒泪葬我”的深意，而自己早已在千百遍“好妹妹”和那句没有说尽的“你放心”中取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瓢。
于爱情的三千弱水中，坚守心湖一捧的又何止是宝黛和龄官。红楼的大幕尚未拉，那个被拐去的姑娘从时光深处走来，走进了一个叫作冯渊的书生心里。书生本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却因这纷杂人群中的匆匆一眼，就此爱上。于是人生的积木推倒重建，今生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为虔心承接命运赠予的这一瓢圣水，愿自持三日以示敬意。然而三日之后，命运无常，瓢落水洒。当冯公子试图用生命去挽回那无法挽回的清泉时，是否后悔过？
同样一眼万年的，还有尤三姐。五年前的惊鸿一瞥注定要在烟波浩渺的爱情海中画地为牢。为这一瓢，揉碎桃花红满地又如何？
三
弱水的涟漪渐渐荡开，佛祖在菩提树下的告诫在远处回响。红楼百态，趣舍万殊，执着于内心的又岂止爱情的范畴。
有个小人物叫石呆子，角色有多小，红楼的舞台上没有他的身影，仅仅是平儿的一段陈述。然而，他用他的执着坚守在红楼的世界里留下了自己的传奇。
石呆子喜爱旧扇子，虽“穷的连饭也没得吃”，却收藏有二十多把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旧扇子，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弱水之中，仅取一瓢。他对这些扇子的喜爱对抗了世间所有的引诱，家中有扇子，家就是整个世界，饿肚子又何妨。
然而即便从不将扇子拿出大门 ，也被从大门进来的琏二爷瞧了去，即便琏二爷羡慕不嫉妒，也不能保证大老爷贾赦羡慕嫉妒还有恨。五百两，买扇子，贾赦买的是假斯文。“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我也不卖”，石呆子坚守的不仅仅是内心深处对扇子的喜爱，还有每一个生命个体不可侵犯的尊严。“要扇子，先要了我的命”。可是在官僚恶势力的面前，命如草芥。
扇子最终被贾雨村强取豪夺，变成了自己官场攀爬的垫脚石。石呆子生死不明，似乎是曹公不忍点明的结局 。人间的琳琅满目，与石呆子有何相干。弱水三千，他甘愿只作看客。不上九天揽月，不下五洋捉鳖，独独几把旧扇，便是石呆子的全心全意。
用生命坚守的全心全意，点石成金。石呆子比那些所谓的金银还要尊贵荣耀。
四
心掬一瓢，那些在三千弱水中取舍的，除了忠贞伟大的爱情，拼死一搏的尊严，还有神圣高贵的清洁和自由。
鸳鸯是个丫鬟，且不算特别漂亮，鹅蛋脸上还点缀着些许雀斑。但是奈何大老爷贾赦欲望深重，不仅于物上如此，于人更甚，只略“平头正脸”就都要收了作屋里人。于是鸳鸯不幸被觊觎。
邢夫人打一巴掌揉三揉，“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鸳鸯不言语，此时的静默是抗争，是对所谓贵族的不屑。而后哥哥嫂子皆为说客，附加贾赦的威逼利诱，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鸳鸯的反抗是对嫂子的唇齿相机，这是她对势利之人的不齿。面对袭人和平儿的玩笑安慰，鸳鸯表现出不甘为伍的傲骨，这傲骨里隐隐有对命运脉络的预知。“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是啊，天下哪有那么多花好月圆。鸳鸯这个“嫦娥”心高志大，嫁“少年”琏二爷、宝二爷偷得半世安稳都瞧不上，更别提贾赦龌龊之流。虽有钱有势，虽富贵繁华，然而终不是我心所向。即便不能长长久久的在老太太的僻护下又怎样，即便终生不嫁削发为尼又怎样，即便失去生命拼得一死又怎样！
生而为贾府家奴，此生摘不脱这命运强加的紧箍咒。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志存高远。三千弱水是贾府富贵，是世间繁华，是金玉良缘，是木石前盟，是天长地久，是岁月静好。可是这一切于鸳鸯都是过眼云烟，从她打开发结绞下那缕青丝时刻开始，那瓢洁净自由的灵魂之水，就被她牢牢拥在怀中，任谁也夺之不去。
五
也许《红楼梦》中关于“弱水三千”中“取与舍”的故事远不止这些，但足以给生活中奔波迷失之人以指引和感动。繁华喧嚣，只需守一颗初心不染纤尘。
弱水三千，心掬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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