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是世界上视障人士最多的国家，总数超过1700万，约占全球视障人士的18%。明眼人无法脱离手机，他们呢？技术将会对他们产生哪些影响？在技术革命汹涌的浪潮中，我们又该如何对他们保持“看见”？
春节前夕，一个叫作DeepSeek的AI软件火了。一向对科技感兴趣的盲人泰延立刻知道了它，他在第一天就下载了这个App，准备体验。
他在第一步就卡住了。注册账号，需要输入验证码。这个软件的验证码输入方式，是在一张画满各种立体几何图案的图片上，寻找“最小的黄色圆柱体”。
盲人怎么使用手机？对视力健全的人来说，这似乎比盲人出行更难想象。实际上，他们不仅会用，而且完全可以使用地非常熟练。
泰延是一个技术控，他的手机上总共下载了13页App。每天，他都会至少会花半个小时，“看”各类科技资讯。这也是他立刻接触到了DeepSeek的原因。
帮助他们的是读屏软件。当泰延需要点外卖时，他手指如飞，点开外卖软件，在众多商家和菜品中做选择。他打开的界面与我们一般无异，但安装了读屏软件的手机会框选出他选中的区域，这时手机里传出的语音如连珠炮弹，飞速读出屏幕上的文字。其语速是正常语速的3-4倍。明眼人几乎听不清楚。当他需要确认选择时，他必须双击。泰延可以在和明眼人差不多的时间里完成一次点餐。
在应用商店里可以看到的读屏软件App有国产的争渡读屏、阳光读屏等。很多读屏软件公司的论坛也是盲人交友的重要阵地。他们会在其中发布交友帖、寻找工作机会等帖子。盲人们也会网恋，他们更青睐在声音上富有吸引力的对象。
一个对视障群体更友好的App，验证码的输入方式可以被选择为音频验证码。这样，盲人就可以在没有明眼人帮助的情况下，独立完成验证。
另一项区分App是否无障碍友好的指标，是软件页面上的按钮是否都有清晰的打标。标签清楚的按钮，读屏软件可以识别出它是“添加”、“发送”、“取消”。假如泰延点开了一个无障碍不够好的App，读屏软件则只能读出满屏的“按钮”、“按钮”、“按钮”、“按钮”。
泰延说，大部分大众的、国民级的App，比如支付宝、微信等，在无障碍这方面都做得比较好。但很多新的、小众的App，则暂时还没有想到这些。
在一些特定的情境里，盲人用手机甚至比明眼人更方便，因为他们不需要将手机举到眼前。盲人拿手机的姿势五花八门，有的让屏幕平面朝上，有的让屏幕侧向一方。当他们边走路边用手机导航时，盲人完全可以将手机垂在身侧，单手操作。跟人聊天时、开会时，他们甚至可以将手机放在口袋里，偷偷“玩手机”。
他们同样会被短视频、短剧裹挟。不过，他们一般会跳过那些“只有音乐”的视频，听那些有具体内容的。即使只听声音，他们也会有“刷得停不下来”的体验。
他们也想去看演唱会。
泰延是薛之谦的死忠粉。他生活在杭州，有一阵，他一直在抢杭州附近城市的薛之谦演唱会。抢过票的人都知道，抢演唱会的门票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我们要守在手机前，屏气凝神，盯着屏幕上方的时间从59分跳到整点，然后飞速操作。热门场次的演唱会，总是在开票的瞬间就秒空。而盲人操作手机永远比明眼人慢几秒，他抢了衢州、南京、上海、滁州四个城市，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2023年10月，一个明眼人朋友帮他抢到了演唱会的常州场。泰延终于可以去看薛之谦的演唱会了。
不为你而设计的世界
视障群体分先天盲、后天盲、全盲、视弱。泰延是先天全盲，所谓“最差的那一种”。唯一的好处是，他没有“后天失明者的那种落差”。
在盲校读完初中，班里大部分同学会进入盲人职高，学习按摩技术。按摩是国内吸纳盲人就业最多的岗位。截至2023年的数据，全国注册盲人按摩师数量约有28.6万，占视力残疾人就业总数的71.3%。泰延觉得自己“差不多知道以后的路了”。但是他不想走这条常规的道路。2016年初中毕业，泰延没有去学按摩，而是自学了软件开发。
在找工作的前期，泰延屡屡碰壁。很多老板都不愿意招聘一个盲人。泰延觉得自己需要花费巨大的解释成本，解释自己完全可以正常地使用手机和电脑。而他们不愿意多听，有的老板甚至直接开口辱骂。他不愿意多说。
一位拍过很多盲人的摄影师告诉过我，在与视障者交往的初期，他们似乎更愿意强调自己“正常化”的部分。聊得久了，他们才会说出一些负面的情绪。有时，他们似乎对“抱怨”有一种耻感。当泰延在提到城市设施的不便时，他也会强调，“我不是在抱怨这个社会。”
跟其他视障群体不同，泰延喜欢四处跑，几乎每天他都会出一趟门。一根盲杖，细细长长，长得像登山杖，不断左右点地，往前探，没有障碍物就向前走。这是他们出行的方式。导盲犬严重供不应求，我国有1700万视障人士，而导盲犬的数量只有200-400只，只有极少数人能为自己申请到一只导盲犬。
在城市里行走，一个最普遍的问题是盲道占用。盲道上总是会停满自行车和电动车。“我走盲道有时比不走盲道更不安全。”泰延说。
到了雨天，他们出行会变得非常不方便。当一手用来撑伞、一手用来拿盲杖后，他们就没有第三只手可以去拿手机导航了。加上一旦下起雨，撑起伞，他们平时引以为豪的听力就会大大受阻。一段泰延平时已经非常熟悉的小区路段，到了雨天，他会走得歪歪扭扭，四处碰到障碍物。
有时办卡或处理特定业务时，需要本人签字，也不允许旁人抓着他的手写。这是少数几个盲人必须要使用汉字的场景。大多数盲人是不识字的，他们学习的是盲文，汉字对他们来说只有音节的概念。一些机构支持签名印章或按手印，另一些机构则并不支持。还有些盲人硬生生地学了一整天写自己的名字，才终于将业务办下来。
电影院不属于他们。如果想看电影，盲人只能选择部分视频平台推出的线上“无障碍影院”，可以听到的声音除了影片所包含的对白、音乐等，还包括一个旁白声对各种画面信息的描述和解析。
回到室内，问题也会出现。盲人通常无法独自乘坐陌生的箱式电梯。有的电梯楼层按钮上没有盲文，他们无法在一排按钮中区分出自己要去的那一层楼。
盲人也可以打字。当泰延在电脑上打下“ni”这一音节时，安装了读屏插件的电脑会在光标选中每一个字时告诉你：泥土的泥，尼姑的尼，油腻的腻，拟定的拟……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将键盘上每个字母键的位置死记硬背下来。
盲人还可以打游戏。泰延爱打炉石，会打王者荣耀。盲人打游戏时，手机正面向上举在面前，左右手分别操控两侧的面板，手指纷飞，熟练程度与常人无异。只不过，他们只能玩有限的英雄，譬如鲁班、后羿这种灵活性不高的射手，或技能带锁定的英雄。需要瞄准的英雄比如百里守约，他们就完全无法操作了。
AI的出现让盲人也可以慢慢“看见”。2023年初，视障用户常用的软件Be My Eyes获得了Open AI的“图像理解生成技术”，加入了一个由GPT-4语言模型驱动的插件。再遇到仅靠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境时，他们可以打开Be My Eyes，在没有人工志愿者的情况下，通过实时视频将眼前的景象转播给AI，AI将直接为用户解读面前的图像信息。而且随着技术的进步，AI能向视障用户描绘的东西越来越多。
扫描二维码是他们最大的麻烦。当同一账号要在两台设备上登录时，他们很难扫描二维码，因为他们看不到二维码在屏幕上的哪个位置，也摸不到，只能“拿着手机瞎晃”，有时候“运气好”，晃一阵也就扫上了。
扫描贴在墙上的二维码同样困难。现在，中国移动支付覆盖率已经达到了86% 。泰延生活的城市，不支持移动支付的店家已经几乎不存在。
一般盲人去超市买东西，有两种付款方式。一种是出示自己的付款码，让店家扫。另一种是把手机给店家，让店家帮忙扫贴在墙上的二维码。“麻烦您拿我的手机扫一下支付宝吧。”这是他们最常说的话。
另一种支付方式是人脸识别。但对于盲人来说，将自己的脸对准人脸识别框也很难，他们通常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有一天，泰延在一家朋友的推拿店，朋友告诉他，前两天，专门有人来店里贴了一个用来“碰一下”支付的小玩意儿，它是一个圆圆的感应装置，将手机往上一贴，就能立刻跳转到付款界面。泰延很快就发现，这是对盲人非常友好的一种支付方式。
更简单的“碰一下”是，商家直接设定好收款金额，顾客一贴，连输入付款金额的步骤都免了。
根据统计，打开手机-滑动确认付款软件，再打开付款码进行付款，视障用户在熟练的情况下，平均也要花上30秒，用手划动屏幕6~10次。而他们用支付宝"碰一下支付"只需划1次，解锁手机后5秒内就能完成付款。
起初，这项功能并不是专门开发给盲人的。2024年3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优化支付服务提升支付便利性的意见》。2024年7月，支付宝推出“碰一下”，目标是升级所有用户的支付体验。目前，“支付宝碰一下”已经覆盖了全国超百个城市，有超1000家商场与商圈支持。
随着使用“碰一下”的人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真正意识到这一功能在视障群体中发挥的价值。
小红书另一位盲人博主黄莺在她的视频里说："虽然我们平时也能用扫码支付,但有时候找二维码、输密码实在太难了，特别是在嘈杂的环境下。没想到'碰一下'这么简单,更方便了。"
而这条视频的评论区，点赞最高的一条是：“今天看黄博士使用碰一下，瞬间懂了它存在的意义”。
现在，泰延也开始畅想AI的发展还能给视障人群带来什么。最近他在买房，选房的时候，他还为自己挑选了车库。泰延想，无人驾驶的技术成熟以后，或许他也能拥有自己的汽车。而“碰一下”或许也可以和AI结合，推广到更多场景，便利更多人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