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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马克:西线无战事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27 07:00

正文

渐渐地我们这边平静下来。

我起身晃晃了那个新兵的肩:“好啦,没事啦小家伙。一切又过去了!”


他显得惊恐未定,不安地注视着周围。

“你很快就能习惯的。”我对他说。

他戴上钢盔,逐渐平静下来,显然有几份害羞,脸涨得红红的。他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屁股,神情很痛苦。我知道这是枪炮声引起的精神失常症。


我也并不是因此才把钢盔扣到他屁股上的。

“没什么,不少人第一次经历也弄得满裤子都是,很正常的。去吧,到灌木丛后面扔掉你的内裤,去吧。”我劝慰他说。


他去了。一切都那么安静。

只是听见嘶叫声阵阵结束。

“阿尔贝特,那儿怎么啦。”我问。

“有几个纵队被袭击了。”

嘶叫声很凄惨,但却不像是人发出的,越发清晰地传来。


“是马受伤了。”克托说。

叫声太悲凉了,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受伤的马嘶声。世界把太多的不幸带给了这些可怜的生灵而它们却只有歇斯底里地呻吟着,听的人毛发悚然。这声音在暗淡的、宁静的夜色里到处渗透着弥漫着。


“这太难受了,开枪打死吧!”

德特林站起来怒气十足地喊道。他是个酷爱马匹的庄稼汉。现在他终于怒不可遏了。炮火似乎也在故意捉弄人,轰鸣声变得更加微弱了,而马的哀鸣却显得更加清晰了。


德特林怒火冲天。在这样一个谧静、晴朗的景致中那声音像电波一般回荡在天宇之间,幽灵似的潜入了每只耳膜。


“打死!把它们都打死,你们这些家伙。”德特林已出离愤怒。


“可还有人先要料理呀。”克托说。

我们站起来想看看那些畜生所处位置。

这样我们会稍微好受一些。迈尔拿出他的望远境。那边一群护理员抬着担架,还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在挪动。这些受创的马。


有的向远处发疯似的狂奔着,有的肠子从肚子里拖了出来痛苦挣扎着。有的被绊倒后又站起来继续肆意地奔跑。德特林本想举枪射击,被克托推开枪口制止住了。


“你疯了吗?”克托嚷道。

德特林哆嗦着把枪扔到地上。实在让人心碎,那可怕的、悲哀的声音仍能透过我们的紧捂着双手涌入耳朵里。真让人难以忍受,大家汗水涔涔直流。真想一口气跑得远远的,只要不再听到这凄惨得令人发指的哀鸣声。


虽然它们并不是人,仅仅几匹马而矣。

担架在黑乎乎的一堆东西中穿梭着。几声枪响那高大的黑团便倒下去了。动了一会儿,便平静下去。终于发生了!那些追不到的马惊恐地狂奔着嘶吼着。有人半蹲着开枪打倒一匹,又开了一枪。


最后那一匹马痛苦地转来转去,脊背淌着血支持着身子像木马一般旋转着。有个士兵过去对准它开了一枪它便温顺地、缓缓地,倒在地上了。松开双手,耳朵里只间或传入长长的临死前的哀伤和叹息。


四周一片沉寂。隔一会儿又有火箭,炮弹和星星欢唱着在空中飞舞着。声音非常奇妙。


“它们是悲哀无辜的受难者。”

德特林踱来踱去义愤地骂着。他仍然难以从刚才的混乱中平静下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把马带到战场是最无耻的行为。”


天朦朦亮,大约凌晨三点钟左右,估计载重车快到了。我们便开始往回赶。清风送爽,微雾迷离。


我们的脸都蒙上了一层面纱。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们排成单行跨过一条条战壕和一个个弹坑艰难地走进了一块飘散着迷雾的地域。克托来四处张望着,显得心事重重,好像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事吧,克托。”克络普问。

“我真想一脚迈进家门!”

我知道他说的是营房。

“很快了,克托。”

“是吗?是吗?”他显得很焦躁。

过了交通壕,是一片牧场。终于临近了那片可爱的小树林。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那么亲切。房边整齐地排放着一堆堆土墩和一个个黑色十字架。忽然,感觉一阵嘶嘶声音从身后逼近最后竟又成了那讨厌的塌裂声和隆隆的轰鸣声。


我们赶忙扑倒,就在前方十多米处,火光直顺着冲上天空。几秒钟,随着再一次轰鸣,树林里枝草飞射,三四棵树被连根拔起直冲林丛的顶部,然后被肢解的四分五裂。炮弹咝咝飞蹿,像锅炉被打开门一样,非常密集。


“趴下!”有人大喊,“快隐蔽!”

除了墓地和土墩没有什么掩体了。草太低了,树林又太远。而且很危险我们跌跌撞撞靠了过去,像胶水一样紧紧粘贴到土墩后面,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一片可怕的漆黑,滚动着,呼啸着笼罩过来恐惧的黑暗像巨人的步伐冲了过来又从我们顶咆哮而去。


爆炸的火光不时给墓地上空点起一盏盏闪光的明灯。看到不能离开,我们只好借着弹火的光亮向草地张望。那里简直是一片澎湃的海洋,炮弹的火舌像海浪般不停地飞驰跳跃着。而我们从草地上穿过的想法也被破灭了。


顷刻间树林已夷为平地,被炸的粉身碎骨。

我们就只剩下这块墓地可以躲藏了。

天崩地裂了!泥沙像倾盆大雨般到处洒落,我们面前弹片横飞,我的衣袖也被划裂了就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于是我使劲捏紧拳头,到并不觉得疼。我还有些担心万一是已经麻木没察觉呢。


我便把整个胳膊摸了一遍,才发现只是擦伤点儿皮,没什么事。几乎与此同时,忽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下,开始天旋地转了。但我尽力镇定下来,我的意识在反复地告诉我:一定要保持清醒!


钢盔被远道而来的碎弹片狠狠砸了一下,好在力量已减弱,并没有戳穿。我擦掉眼里的泥沙,隐隐约约看见咫尺之遥的地方居然炸开一个大坑。凭经验我知道通常炮弹不会击中相同一个土坑两次的,于是我便顺势向前一蹿一扑,像钓上来的鱼一样紧紧地趴贴在地上。


随后一阵嘶嘶声便由远而近急促地飞来,我本能地从左手一边抓住什么东西挡了一下,便感觉天塌地陷一样,热浪在身上冲击着。我慢慢地爬到旁边一个东西下面,也不知是块木头,还是块布,只知道它可以用来掩盖,用来躲避那呼啸而来的纷飞的弹片。


睁开双眼,我这才发现手里竟抓着一条断膊。

我还以为是个伤兵便喊他,却并不见动静也没有应答。仔细一看,原来早已经死了。我又从周围摸到一些碎木头片这才想起来我们此刻还呆在墓地里呢。


密集的炮火麻木了我此时的知觉。

我努力爬到棺材下面尽量往深往里。因为只有它才能拯救我保护我。虽然此时此刻我就依偎在死神的身边。弹坑像一张大嘴在我眼前张开。我想我一定是纵身一跃才钻了进来。


那时好像有人搧了我一巴掌,一只手在抓我的肩膀,莫非真的死人又活了?那手拽着我摇动我回头看去,却是克托辛斯基的脸在正火光中跳跃。但我听不到他在喊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嘴冲着我大喊着。


他又摇了摇我的肩凑过身子来,乘炮声稍弱一瞬间冲着我的耳朵大声说:“快传过去有毒——毒气,快!”


我迅速取出我的防毒面具。

发觉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个人躺着不动。我想一定得让那个知道有毒气。我使劲呼喊,又靠过去用背包击打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埋着头。我估计是个新兵。


克托已带好防毒面具,我也赶紧带好它。

我的钢盔滑下来正好在脸上。情急之下,我伸手把那人的背包解开取出防毒面具套在他头上,他这才明白过来。然后我纵身跳到那个弹坑里。


毒气弹的沉闷声炸弹的巨响声以及锣鼓金属器碰撞敲打声铺天盖地的掺杂在一起狂乱地鸣奏着威胁警告人们:毒气!注意毒气!


突然有三个人从我背后相继跳了下来,擦去面具上的水汽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克托辛斯基、克络普和另一个人,我们人,我们四个人屏着气,疏缓地呼吸着,心都在呼呼乱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我记起医院所见的可怕一幕,中毒伤员不停地咳嗽着把烧伤的肺一块块吐出来,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因此开始几分钟,防毒面具是否封闭严密很可能决定着人的生死。


我轻轻地把嘴放到活瓣儿上呼吸。

毒气在地面上舒展着,会集到每一个坑洞里。它懒懒地蜿蜒着像一条正游动着的巨大的水蛇,很快便潜到我们的弹坑里悠闲地徘徊着。我示意克托到上面去,因为高处要比这儿的毒气稀得多。


可紧接着一次凶猛的炮击阻止了我们的行为。而这一次却更像是大地在愤怒地发泄随着“嘣”的一声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半空径直朝我们扑将过来。恰好就落到我们身旁:竟然是一口倒扣过来的棺材。


我爬到克托那边。

另外那个人的胳膊正好被飞落过来的棺材给压住。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去摘防毒面具。克络普赶紧上去死死地按住。又把那只手扭到背后牢牢抓住。克托和我忙上去动手往外拉出那条胳膊。


那棺材早已松松垮垮了,我们轻而易举便把它掀开了,倒出里面的尸体推到下面的土坑里,然后设法去铲开下面的土。过了一会儿等那人昏死过去后克络普也过来一起帮忙,大家放开手脚使劲干,齐心协力把铲子插到棺材底下,使它松动开来。


天已大亮了。我们用自己所有的绷带把一块棺材板绑到那条胳膊下面固定住。而且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简直就快被闷死了。

大脑像要炸裂了似的,在防毒面具里嗡嗡直响,胸涨得很厉害,呼出的空气都那么灼热,混浊,额头上的青筋暴露出来根根怒张着。一阵微风轻轻掠过墓地,一道微弱的光线射到我们身上。


我跳出坑墙,爬出弹坑。

透过杂乱的暗淡的晨光,一条完完整整的腿横摆着,套在上面的长统靴还很新。这时我看见在我咫尺的地方有人站了起来。我因为过于兴奋,面具的镜片擦了几次都还模模糊糊的。透过镜片后边我看见有人已摘下防毒面具了。


过了几分钟,我看他还没倒下而且还继续前进,于是我也把面具摘下来,躺倒在地上。倾听咕噜作响。风吹走毒气,过滤了空气。空气便如凉水汇入我体内,就感觉眼睛一黑一切便都记不起来了。


等炮击完了,我招呼弹坑里其他人。

大家也都跳出弹坑,摘下防毒面具,然后有几个人把那受伤的家伙抬起来有人还托着他的那条受伤的胳膊。于是我们便摇晃着离开了。墓地乱七八糟,棺木中的尸首随处可见,他们又死了一次。


不过被炸飞的每一具尸首都曾救护着我们的性命与安全。篱笆让炸毁了,军车铁道也被彻底破坏了,弯成一个个圆拱高高直立起来。还有人躺在前面呻吟着我们都停了下来。而克络普仍旧扶着那个受伤的人在向前默默地走着。


地上躺着的正好又是个新兵。

样子很疲倦,痛苦地看着我们血顺是屁股向外滴渗。我本想用水壶里的甜酒和茶帮他擦掉血水但克托一把制止了我。随后他凑上去弓着身子问:“朋友,你哪儿挂彩了。”


新兵眼珠动了一下,嘴唇稍动了一下他已毫无说话的气力我们小心翼翼地扒下他的裤子。他呻吟了几句:“慢点,轻些,好吗?”


要是伤在肚腹,他可就不能喝任何东西了。

不所幸的是他倒没有呕吐。他的屁股被打的血肉模糊,裸露出来。因为关节被击中,他可能再不能行走了。我用指头蘸水轻轻地沾湿他的太阳穴,又拿东西给他喝了一大口。他这才好容易眨了眨眼睛。


我们发现他的右胳膊还正淌着血呢。

克托用绷带铺开尽量把伤口都包住。没找到松轻点东西,我只好撕开这家伙的裤管,想从他衬裤上剪下一条作绷带,谁知他却没穿衬裤。我又重新仔细打量一看才认出他就是开始那个淡黄头发的新兵。


这时克托已从一个死人口袋里找出一条绷带。我们便小心地把那处伤口包扎起来。小家伙怯生生看着我们,我说:“我们得帮你找个担架来。”他并没听明白,有气无力地说:“别扔下我——。”


“我们就会过来,现在必须帮你找副担架。”克托说。他好像还是没听清我们的话,只是泪汪汪地哭着用手拉住我们,一个地劲说:“请,别离开——。”


“我看干脆给他一枪算了。”

克托看了看嚷嚷着。这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危在旦夕了,最多只能再坚持几天,肯定受不了来回的折腾了。他现在神志模糊,所感觉得煎熬要比临死前要好的多。


一个钟头里,他会巨痛难忍而尖叫。

但只要活一天,他就要忍受一天疯狂的折磨。

况且他的死活又跟谁有关系呢?

“克托,我看就依你给他一枪算了。”

“好吧。”他说完,愣了一会儿好像决心已定。这时又一群人也向这边过来,弹坑和战壕里人头晃动。


我们为他找来一副担架。

克托不停地摇着头低沉地说:“他太年轻了,”然后又说了一遍,“太年轻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呢。”


死了五个,伤了八个,这个代价比开始我们推测的要好一些。但这仅仅是短短的一次炮袭。有两个正好死在被炮弹炸开的墓穴中:我们铲些泥土把他们就地掩埋了。


大家排成一行,默默地往回缓缓前进,伤员被送进医疗站了。天阴沉沉的,抬担架的正忙不迭失地查看名卡和牌号。担架上不时有人哽咽着。雨也开始飘洒起来。


大约一个钟头,我们才爬上运输汽车。车里比来的时候宽敞多了。雨越下越大。我们打开帐篷布盖在顶上。瓢泼大雨汇成一道道水流从两侧急泻而下。我们就朦朦胧胧在半睡半醒之间随着运输汽车摇晃而前后摇动。


有两个人靠近车厢不时拿很长的木权去排起架设太低的电话线,以免它们会挂了我们的脑袋。间或便听到有人喊“当心——电线。”我们就在半梦半醒中机械地弯弯腿,然后再竖直起来。


运输车乏味地晃荡着,“当心——电话线”的声音不时乏味地传后来。雨水也乏味地滴嗒流淌不休。它飘洒着掠过我们头发,降落到死去者的头上浸透了那年少的新兵的衣衫,而他的伤口正好在屁股当中,淋漓在克姆里奇那凸兀的孤坟上。


它无声地冲刷着我们的心房。

强烈的爆炸声把我们神经重新紧张起来,大家屏心静气不约而同张开双手,随时准备顺势跳下汽车,滚到路旁泥沟里去。


好在有惊无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于是那单调乏味地喊叫声:“当心!——电线!”又时而传出。我们却蜷缩着已半睡半醒了。


身上养了密密麻麻地虱子,要用指甲一个个地掐死,可时间一长就感觉毫无兴趣了。还是恰德想了好法子,他用鞋油盒的盖子吊在铁丝上,同时下面点上一段蜡烛。只要把那些结实坚硬的寄生虫往里一扔,“毕剥一声就了结了。


屋里暖洋洋的我们就把衬衫放在膝盖上圈坐一圈,裸露着上体,两只手不停地进行着前面的动作。海依说他从特豪托医院的军医主任哪儿带来了品种优质的虱子。——它们的头上都长有红色的十字架。


他还开了自认为非常高明的玩笑说:

他将用鞋盒里越集越多的虱子油来擦他的长统靴。就为了这句话,他居然一个劲儿笑了整整半个钟头。不过别人都没心思附和他,因为大家都在想着另一种更重要的事呢。


原来奇姆思托斯昨天真的也到了这儿。

那个声音我们太熟悉了。听说他在家乡照旧残酷地训练新兵但正巧其中有一个是地方官员的公子也遭此厄运。于是便只有自认倒霉了。


实际上,还有许多麻烦在等着他呢。那个恰德早就开始苦苦思索用怎样的方法来嘲讽他。而海依显然又想起上次的殴打,眼睛瞅着自己的大鱼鳍①,对于他那真是一次快事,甚至做梦都在想起呢。①鱼鳍意思是手,这是开玩笑的说法。


他狡黠地跟我挤了一下眼。

克络普和米罗正津津有味地聊天。

克络普可能从工兵炊事班或其他地方弄来满满一饭盆扁豆,引得米罗双眼发直,总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看一会儿,但很快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米罗忽然冒出句话:“阿尔贝特,要是和平了,你准备干什么?”


“哪会有和平呢?”阿尔贝特干脆地说。

“我说如果,你会有什么打算呢?”米罗坚持又问。


克络普怒气十足说:“那就远离这鬼日子。”

“这我知道,可再往后呢?”

“喝得一醉方休。”阿尔贝特说。

“说正经的,别瞎扯……。”

“本来就是嘛,”克络普说,“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克托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论。

他向克络普拿了些扁豆。边吃边想,然后说:“那就先大喝一场,然后再坐下一班列车回家,我的兄弟,那可是和平啦,阿尔贝特……。”


“这是我老婆。”突然他从油布信夹里拿出一张照片给大家传着看。然后便大骂道,“王八蛋!战争……。”


“是啊!”我说,“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没错。”他点头说,“可我却还让他们饿着肚子呢。”


我们笑了。“他们是饿不着的,克托,总会有地方给征发的。”


米罗并不满意这些回答。他又推醒梦中的海依问:“海依要是和平了你做什么?”


“我真想踢你一脚,尽是白日做梦。”我说,“怎么可能有和平呢?”


“那房顶上怎么能长出牛屎呢?”米罗反驳了我,仍看着海依的脸,期待他说话。

海依显得很费脑筋:“你是说打完仗是吗?”


“是啊。”

“那不就有女人了吗?”

海依想了想眯缝着眼睛说。

“对呀。”

“那不就得了。”海依灿烂地笑了,“我找个健壮的街妓但必须是真正的厨娘,然后就跳到床上去那里满身都有那么多东西去抓。我会在那张铺着羽毛褥垫的弹簧床上,那样,我就一个礼拜也不穿裤子。”


我们都静静地遐想着这诱人的画卷,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还是米罗先清醒过来又问“那之后呢,又怎样?”


顿了一会儿,海依不好意思说:“我宁愿服满军役。”


“海依,你有病吗?”我说。

“你应该先去试着挖挖泥煤然后便什么都能理解了。”他微笑着说。接着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勺子,伸进阿尔贝特的饭盒里。


“可至少要比在香巴尼①挖战壕要强一些吧。”我说。①香巴尼:法国东部的个地方。


海依嘴忙着咀嚼,脸上泛起笑容:“只比在那里的时间长一些。还有就是只要进去就别想再出来。”


“不过,家里自然是舒服的了,海依。”

“或许吧,某些地方是吧。”

他边说边张着大嘴陷入了思考之中。

透过他的脸,能明白他的思想。可以看到那所沼泽中的破散的草屋,早出晚归的燥热中辛勤的劳动,以及廉价的薪水和他那脏得发亮的工作服……。


“在和平时期军队是很轻闲的,什么也不用担心,有饭吃,有床睡,每周发一件新衬衣,当个军士还能捞一身漂亮制服,夜里再自由自在地泡到小酒店里去。”


他已完全沉浸在他美妙的想像中了,接着又说:“只要服完十二年军役还能拿一笔退役金回去当个警察;整天闲逛了。”


他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喜悦:“你想谁不愿意结交一个警察呢?他们还会用白兰地和啤酒来款待你呢。”


“可你怎么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军士呢,海依。”克托打断他的话。


海依便觉得索然无味了,不再吭声。

但他依然还在幻想着皎洁的秋夜,丰收的田野,小村庄的钟声,以及他和女仆们开怀逗乐,还有那涂了猪油的烤荠麦大饼,和在餐馆里尽情吹侃的时光……


他不情愿地丢开这些美丽的构想,愤愤地对米罗说:“你尽问这些没用的废话。”说完穿好了衣服,把军服衣扣扣好不在搭腔。


“那你呢,恰德?”克络普问。

恰德的心里似乎永远只装一件事:“我会好好教训奇姆思托斯这个浑蛋。”


他简直恨不能把奇姆装进一个笼子里然后每天早上先用棍棒狠揍他一顿。


“我要是你,就一定想法当成个少尉,然后天天整那个家伙。”他兴奋地对克络普说。


“德特林,你呢?”米罗不愿放过每一个人,他好像天生就是个爱提问的老师。这个很少开口说话的人看了看天,只说了一句:“正赶上割麦子。”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他总在担心农场,老婆和孩子。

他总是习惯性地翻翻报纸,看看他家乡那边是否有雨水、家里的干草还没有人收呢。奇姆思托斯的突然出现打断我们的交谈。恰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见他走来,便平躺下去,气恼地闭上眼。


犹豫了一下,奇姆思托斯还是大步走了过来。

我们都若无其事地坐着谁都没想起立。克络普好奇地抬眼盯着他看。奇姆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便问:“这儿怎么样啊?”


等了很长时间并无人理会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便又想摆出在训练场上的威风,但并不对着我们全体,而是对离他最近的克络普试探他说:“噢,你也来了。”


但阿尔贝特并不是那么友好,淡淡地答了一句:“好像早你一会儿。”他嘴角上的红胡子抽动了一下说:“你还能认识我吗?”


“我可忘不了。”恰德睁开眼说道。

“这不是恰德吗?”

奇姆思托斯转过身去看着他说。

恰德抬起头来很傲慢地说:“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我们怎么这么亲切了,都用‘你’来称呼了?你莫非忘了我们还曾一起躺在路旁的一条小沟里了吗?”


这局面让他难堪,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想到会有人公开敌视他。好在之前他也听说有人要报复他,便多了几分提防。但沟沟的事马上惹恼了恰德。但这次他却显得很斯文,幽默地说:“我想是你自己去过哪儿吧。”


奇姆思托斯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一副怒气十足的样子,但还是恰德更是得势不饶人抢先发作了,他把奇姆对他的谩骂全倒了出来:“你这个癞皮狗,我很坦白想对你说,你就是条令人恶心的癞皮狗,懂吗?”


说完这句话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从他那迟疑的猪眼里流露出来,几个月来的所有的快乐都堆集他那张脸上了。


“你这个狗崽子,无耻的泥煤工?你给我起立,两脚跟靠拢和长官讲话!”奇姆思托斯气急败坏地说。


奇姆思托斯甚至比德国皇帝还难以忍受被人侮辱情形。他大声地咆哮着:“恰德,我现在正式命令你:起立!”


“你还有其他的指示吗,长官?”恰德问。

“难道你想违抗命令吗?”

恰德居然很坦然地引用了一句著名经典名句来作答复。而他自己却都没有意识到。然后他又转身冲着奇姆思托斯放了个响屁。


“等着军法处置你吧!”奇姆思托斯简直是气冲牛斗了,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大步朝办公室那边去了。海依、恰德像挖泥煤工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叫嚷着。


海依笑得前仰后合不留神竟把下巴都笑错位了,傻傻地张着大嘴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地呆立着。等阿尔贝特上前一拳打过去,牙床才又打复到原位。


“要是告上去,事弄大可就麻烦了。”克托担心起来。


“他会去报告吗?”恰德问。

“会,一定会。”我说。

克托想了想说:“你恐怕至少要受禁闭五天的处罚。”


“不就是去休养五天嘛。”

恰德一点到无所谓,不急不躁。

“可,要是送你到要塞去怎么办呢?”米罗一本正经地问。


“那更好,这仗对于我不就结束了。”

恰德总是无忧无虑很开朗乐观。好像没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事情。为了不让那些人气恼时找到自己,恰德便拉着海依和罗尔一起出去了。米罗又拽住克络普没完没了地继续他的问题:“阿尔贝特,现在你要是就在家里,准备干些什么呢?”


克络普已经填饱了肚子,有说话也变得温和了许多:“咱们班一共出来多少人?”


大家一块数了数在我们二十人当中已经死了七个,四个受伤,还有一个一道住在病人院。现在最多也就十二个。“还有三个少尉,他们是不用再理会坎通列克的侮骂了吧!”米罗补充说。


我们都认为不会了,连我们都难以再忍受别人的训斥了。


“你们想想《威廉•退尔》①三重情节是什么意思?”克络普忽然想起那件事,不禁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格廷根派②诗人流派的风格是什么?”米罗板着脸说。


我也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达旦卡尔③到底几个孩子。”


①《威廉•退尔》德国作家希勒(1759-1805)于一八〇四年的一个剧本。②格廷根派:德国十八世纪七十年代狂飙突进运动的一个支流,格延根派的诗人们在克罗人史托克(1724-1803)的影响下写出反封建的歌颂自由的诗歌。③达胆卡尔(1433-1477)布尔贡德的公爵。


“你真没出息,薄依慕。”米罗叫嚷着。

“扎马战役④的时间?”克络普问。

“利古尔格⑤的国家观念是什么?”米罗扶了一下他的夹鼻眼镜轻声问。


“请问是该说咱们德国人敬畏上帝,除此之外别的一切东西都无所畏惧呢?还是该说……”我接着提问。


“你说说墨尔本⑥的城市人口有多少?”米罗反唇相问。


“连这都说不上来,一辈子就注定要失败了。”我气愤地问阿尔贝特。


“什么是内聚力⑦?”他打出了一张王牌。

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们已记了无数条。

然而上学时,并没人教过我们如何在狂风暴雨中点着纸烟,又如何把湿木柴生着火,更没有人告诉我们在战场上刺刀只有往肚子里刺才不会被卡住。


④扎马战役公元前二〇二年罗马人打败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前二十四-前一八三或一八二)的一次著名战役。扎马是古代北非洲的一个城市在迦太基之西。⑤利古尔格:传说中古代斯巴达的立法者,约在公元前八二十年。⑥墨尔本:澳大利亚的个城市。⑦内聚力:物理术语,指同种物质内部相邻各部分间的吸引力,它使物质聚集成液体或固体。


“那又怎样呢?我们终久是要重返课堂的。”米罗沉思一阵说。


“除非会有一次对我们放宽要求的考试。”我觉得希望不大。


“就算一番辛苦勉强考过了,日子并不会轻松的,如果没钱还不是一样得埋头苦读。”


“可总比现在好一点吧。但也未必他们会教你各种东西。”


克络普同意我们的说法:“从前线下来的人是不会认真想这种事的。”


“那你还是应该有份工作嘛。”

米罗俨然一副坎通列克的神情。

我们奇怪地看着阿尔贝特用小刀细心地修剔着他的手指甲。


沉思一会他接着说:“对呀。

克托、德特林、海依你们都会重操旧职,毕竟你们有自己的老本行可以去做就连奇姆思托斯也是如此。但我们又干过什么呢?经过这样的生活,”他指了指前线的方向说,“回去还能习惯其他生活方式吗?”


“我们应领取养老金而后在小林里自在地生活——”话一出口我便后悔自己尽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


“可我们以后回去究竟该怎么办呢?”

米罗惘然而无奈地说道。

“先别想那么多,只要能回去自然什么都会知道了。”克络普抖动了一下肩膀。


我们也都茫茫然了。

“回去到底能做什么呢?”我又问。

“我什么也不去做,别傻了,我们这些人是不会活着离开的迟早都会客死在外的。”克络普低声低气说。


“可我一想假如和平真的实现,阿尔贝特,”

沉默了一阵子,我朝天躺下看着顶棚说,

“我甚至有些不敢听到‘和平’的字眼,它会久久地困惑我,让我不知所措。我总也想不出如何把湿木柴生着火,更没有人告诉我们在战场上刺刀只有往肚子里刺才不会被卡住。


“我甚至有些不敢听到‘和平’的字眼,它会久久地困惑我,让我不知所措。我总也想不出要是和平了自己还能干什么。在这儿再苦十倍我也认了,可以后怎样呢?


现在我一听谈论到工作、学习、薪水就不安,我现在非常讨厌听到它们。我无以为业,无以为业呀,阿尔贝特。”


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渺茫,脑子里一片空白。

克络普点了点头。“我们以后都会活得很累的。可谁又会关心这些呢?多年的硝烟炮火会很快淡忘的。”


我们都看清了每个人,每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人,无论何处,或多或少都一样,这其实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命运。


“是战争毁掉了我们的一切。”

阿尔贝特概括了我们的思想。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的心已不再年轻已没有激情去面对这个世界,在自我和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逃避退缩,当我们刚刚对世界充满希望的时候,才十八岁便早早地粉碎了这一切,随着第一声炮弹的爆炸声,心灵一切美好都被无情地毁灭了。


我们丧失了理念和追求,除了战争我们一切都不愿相信了。奇姆思托斯活跃了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那个胖乎乎的中士走在纵队的前头,奇姆思托斯后头跟从着。他脚上的皮靴在阳光下熠熠放光。


我们都站起来,那胖中士劈头就问:“恰德呢?”

我们都说没见。奇姆思托斯复仇心切,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说:“你们别想包庇他,我知道你们都清楚他在哪儿赶快说出来吧。”


中士环视一番后说:“让那个恰德在十分钟之内赶到我办公室来。”说完转身走了,奇姆思托斯跟在他屁股后,也气呼呼地离开了。


“我提议下次构筑工事时我们应该帮奇姆思托斯在大腿绕一卷铁丝网。”克络普说了他的想法。


“还有好多游戏要跟他一起玩呢。”米罗笑着说。

大家都想好好治治那个蛮横无理的邮递员。

我给恰德报了信,让他躲起来。

我们又另找了一处躺着玩牌的地方。玩牌、脏话、打仗这些都已成了我们的专长。对于一群刚刚群二十岁的人说这些并不算多,但似乎却已经太多了。半小时后,奇姆思托斯来了,见没人理他,只好又问起恰德,我们都冲他摇摇头。


“那你们去给我找人。”他说。

“请问什么是你们?”克络普抓住他的话柄。

“你们怎么啦?”

“请您别再跟我们用‘你们’,这个词。”克络普就像个上校一样板着脸说。


奇姆思托斯有些慌乱。

“有谁这么叫你们了?”

“对不起,就是您!”

“是我吗?”

“嗯。”他想了一会儿看着克络普,显得有些犹豫。但还是嘴软了几分。


“你们找到他了吗?”

克络普又躺下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请问长官在此以前您上过前线吗?”


“这与你无关,”奇姆思托斯愤然地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克络普站起来说:

“那好吧,您看见上空那些小团小团的白云了吗?我们就是在那里,在那边的高射炮火下死掉五个,有八个受了伤。这倒也很正常。但那时要是您也在前线,临死前,我们一定会站到您面前,脚跟靠拢脚尖稍张然后向您请示:‘报告,我可以死了吗?’在这儿我们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他再坐下来时,却发现奇姆思托斯早已一溜烟不见了。


“你至少要关三天禁闭。”克托推算说。

“我来下一回。”我跟阿尔贝特说。

但当晚,贝尔廷克少尉便开始一个一个的对我们进行审讯。作为证人我也被叫去出席,除了说明恰德违反命令的理由之外,我又把他遗尿的事情经过也作了详尽地揭露。


于是奇姆思托斯也被叫进来,我便又当着他的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证词。


“是这样吗?”贝尔廷克问他。

他开始还想搪塞,但当克络普又作了同样陈词后他也只好承认了。


“那时怎么不及时向上级反映报告呢?”贝尔廷克问。


我们都不言语;事实上谁会去理睬这样的鸡毛小事呢?况且,通常在军队又怎能向上提出申诉呢?其实这一点他也清楚。少尉训斥了奇姆思托斯一顿,并一再警告他前线可不同于营房的操场。


恰德除被严厉地狠批一通外被处罚禁闭三天。贝尔廷克又看了克络普一眼说:“对不起,你也得坐一天禁闭。”


过去一个旧鸡棚被用来作为关一般禁闭。

在里面倒挺舒服的;我们有办法能溜进去。但关重禁闭就要去坐牢了。在以前还要把人绑到树上,现在不允许了。只有这种规定我们才感觉自己还被人家当人看。一个钟头后,我们来到了关着恰德和克络普的铁丝网里。


恰德高兴得像公鸡打鸣一样欢迎我们。

大家又玩起牌来直到深夜,恰德这个迷糊蛋又赢了。临结束时克托小声问我:“咱们去烤鹅吃怎么样。”


“真是好主意。”我说。

递了两根纸烟后,我们便爬到一辆运送弹药的车上。克托早就认准了那个地方。他便给我指明了路线和注意事项,我主动答应进去偷鹅。到了棚子那边,有堵墙,我踩着克托的手爬了过去,他就在外边望风,作接应。


等眼睛在黑暗中能适应之后,我便小心翼翼地摸到棚外头拔掉那根木栓,打开门便进去了。我发现有两块白色的雪团,断定就是两只鹅,但马上就犯难了:如果我抓住一只,另一只肯定会嘎嘎乱叫。


不如干脆手疾眼快给它来个双管齐下来个一箭双鹅。我一个箭步,伸手抓住一只又迅速擒住第二只。我本想使劲往墙上把他们撞晕过去,但我力气又不够。两个家伙叫起来,腿脚翅膀乱踢腾。


我全力抓紧想尽快制服它们,但这两个家伙实在太大了,它们在黑暗中拼命地挣扎,我的胳膊也随着不停摆动,我感觉手里像拴着两个大气球似的飘来荡去。


有一只鹅换了口气又死命嘎嘎大叫起来。

我正手忙脚乱时外面又闯进一个黑影一下子就把我撞倒了,接着便是一阵狂乱的“汪汪”声,居然又来一只狗。它直往我的身上扑了过来。我赶忙把下巴缩到衣服里,一动不动躺着。


这头烈犬很长时间才缩回脑袋顺势蹲到我身旁。只要我一动,它就狂叫不止。我紧张地思考着对策。看来只有用那只小手枪了。因为我必须在没人发现时离开这里。


我一厘米一厘米地伸手去摸枪,但稍动一下那畜牲便警告地叫几声,最后我终于抓住了枪柄。我的手却已抖个不停了。我爬在地上谋划着打定主意:先迅雷不及掩耳趁他扑来就开枪,然后拔腿就跑。


我深呼吸一口,然后屏住气,突然举枪对准那家伙“呼”地就是一枪。它便汪汪着跳到一边,我起身飞速逃跑,却反被一只鹅给绊倒了。我忙抓起它抡圆胳膊把它扔过墙去,自己也爬了上去,那狗便紧随而至,向我扑上来。


我忙翻身下去,不远处克托胳膊下夹着那只大鹅见我过来了打个招呼我们转身便跑。停下来,我们都已累得气喘吁吁了。那只鹅早就死了。


我们从营房找来铁锅木柴,又发现一间封闭很严实的装东西的小屋。用几块砖和铁板搭成的炉灶,便生起火来。准备马上就动手烤,免得被人给发现。


克托麻利地拔着鹅毛,又洗了个干净。

而我已想好了用那些鹅毛做个小枕头然后再写两行字:舒舒服服在炮火下入睡吧!


前线大炮声传来,火光照射我们,墙上黑暗不停地运动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响过震得整个小屋会都跟着颤动。盘旋在上空的飞机不停地向下投掷着炸弹,有时我们隐约会听到有中弹后的叫喊声从那边营棚里传来。


这里是不会有光亮透出去的,一切都很隐蔽,也就不必担心飞机在上方嗡嗡乱叫,机关枪哒哒个不休了。我们俩在这深夜里相对而坐,都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一起烤鹅,虽不多言谈,但却相互能关心照顾,这是种更胜过恋人的一种感觉。


我们仅仅是两个被黑暗和死亡围绕的微小的生命的火花。虽危险却又很安全,油珠从我们手上滴落,我们内心世界是那么亲切友爱。在这小屋之中柔柔的火光那么温暖,映衬在墙上的我们的情感火花和影子也在轻轻晃动着。


虽然我们彼此了解对方的那么少,思想上没有什么沟通,而我们此刻却能共享着香喷喷的烤鹅,有时候感情融汇,甚至不必用语言来表达。尽管是一只肥肥嫩嫩的雏鹅,烤起来却还挺费工夫,我俩便轮流上班:一个人涂油,另一个人就躺着睡。


诱人的香味飘溢四周,扩散在整个小屋里。

我的梦乡也把外面的强烈喧嚣声一起带入。

但我仍能记起,在朦胧中克托添调着佐料,一点一点。我甚至喜欢他和他宽厚肩膀以及他那棱角分明,且有几分伛偻的轮廓;他身后的树丛和星空轻声地对我诉说着悄悄话——


我,普通一兵,穿大统靴,扎腰带,挎背包,沿着面前那条让高空怀抱的道路走着,一块都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知道在无边的夜幕下不停地走。普通一兵和轻轻地说话声假使有人想安慰他。


他也不会懂的,这个士兵有一双长统靴和一颗无助的心,他向前走着。他只知道走,别的都不在记忆中了。远方,那个开满鲜花的地方,那份恬静,勾起士兵泪水盈眶。他永远记得那未曾体会便已逝去的怡人景致。


他的二十个夏日就是在那儿渡过的。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吗?这是什么地方?

克托那魁梧、伛偻的身影好像在微笑,还是说话,他站在炉灶旁,身影轻轻地在我身上遮掩着,不停地晃动。


“能吃了。”克托说。

“噢,克托。”我打起精神,那褐色的鹅肉闪放着诱人光泽,我们掏出叉子和小刀自己动手割下鹅腿,再加上部队发的面包泡到肉汤里,真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尽情地享用着这美丽的夜晚和可口的佳肴。


“味道如何,克托。”

“嗯,挺好,你觉得呢?”

“太美了,克托。”

我们彼此割了最肥硕好吃的部位给对方。又点上两支香烟。鹅肉还剩了不少。


“咱们给克络普和恰德带点回去吃吧,克托?”

“好啊。”他说。于是我们就切了一块用纸包好。其余得要带回营棚去。克托笑着说了一句:“恰德。”


把鹅毛拾掇完,带着各种东西我们朝着鸡棚关他们的铁丝网走去,我们进去把他们从睡梦中叫起来。


他俩奇妙地看着我们满眼惊羡。

但很快便手口并用起来,恰德吹口琴一样啃着只大翅膀,还不停地喝着锅汤。随后舔着大嘴说:“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拂晓时分我们往营棚返去。

天空那么高远,布满星斗,晨风微送。

我,一个普通士兵穿着硕大的长统靴,腆着隆起的肚子,在下面走着,旁边相伴的还有一位稍微佝偻,有些迟缓的我的哥们克托。


天快亮时,我们看清楚住所,就好像是做了一场美梦。听人传闻说要发起进攻了。我们比以往提前两天开往前线。


沿途我们路过一所遭受炮袭的学校。

较长一边有两层东西高高堆起,原来都是些正散发着树脂、松树木头味儿的油漆了的淡色棺材,共约一百来具。


“这些都是为我们这次战斗所准备的。”米罗奇怪地说。


“还不是都为咱们这些人做的。”德特林不满地说。


“别瞎扯。”克托斥责他一句。

“有这样的棺材就是死了也值的。”恰德咧着大嘴笑着说,又露出他那两行大牙,“我们这身臭皮囊只配人家用旧篷布一裹便完事!”


大家都开着这种令人心头不快的玩笑。

可我们还能怎样呢?这些棺材确实都是给这次战斗准备好的。而且还有专职的机构会出色地完成。


整个前方都沸腾了。

头一天夜里,我们想先摸清自己的方位。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能听到敌火线后有运输车来回跑动的声音,一直响到天亮。克托说这是他们在往前线增运部队,军火和炮弹。我们已很快侦察到英国炮兵力量正在不断加强。


四个中队二十点五厘米口径的大炮增强到农场右翼,杨树后面多添了追击炮。同时还装备了法国的瞬发导火线武器。而我们这边情绪却很低落,四个星期内已经有三次把炮弹打到自己战壕里。


我们仅两个小时便又遇到一次这种情形。

原因并不是瞄准偏离,而是由于炮筒坏了,炮弹失去准确性。这就不能不影响大家的心情,况且已有两个人在今晚被自己人误伤。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铁笼之中,在里面提心吊胆地等候各种难以预测的事情。


炮弹交错在我们顶上,编织成一个个弧状的巨网,而我们却只有无可奈何地存在着,心里一片茫然。头顶上穿梭着不可预测的弹片。我们只能在炮弹飞来时俯身躲藏,而它到底会青睐哪里,我们却无法获悉,更不可能定夺。


我们对于这种难以预测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数月之前,我在这边的掩蔽壕玩完牌,过了一会去另一边找个朋友。可再回来时,这边却已成了一片空荡荡的废墟和一些炸得粉碎的弹片。


我只好又回另一战壕里边,可这边的人却也正在挖掘塌陷下去的堑壕。就这么来回之间,这里便也由战壕变成了一片土坑。


炸死或苟活,对于我们都那么难以确定。

在防弹战壕我会瞬间就成为肉泥,相反如果置身于旷野,或许却能十几个小时而安然无恙。我们都无数次地在偶然中残喘着,可谁又能在总是如此而活着呢?不过这种偶然已经成为士兵信赖的惟一希望了。


战壕杂乱,老鼠猖獗,使我们又得注意面包的安全。德特林认为,这预示着我们将要大难临头了。


这儿的老鼠很肥硕,样子却很讨厌。

长得奇丑无比,浑身灰不留秋的,但却是些阴险狡诈的东西我们叫它们死耗子。尤其那裸露着的长尾巴让人感到很恶心。它们能搜索到每一块面包来填充它们饥饿的肚子。


克络普只得用篷布包好,枕在头下面,可入睡后它们就在他脸上蹿来蹿去。德特林想出一个怪招,他用一根细铁丝缠住他的面包然后悬挂在顶棚上。但夜里,他打开手电时却发现面包上骑坐着一只肥大的老鼠还一摆一摆的……


我们总算想了个对策。

大家把那块面包上被咬过的地方小心切除掉,因为有一部分还要当次日的早餐呢。我们的食品已经快耗尽了,丝毫都不舍得浪费。我们把切除的碎面包片聚到地板当中,然后就手持着铁铲,躺下来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大围攻。


德特林、克络普、克托则拿着手电随触即亮。

几分钟后,一阵“叽叽咕咕”地响动,接着便又毕毕剥剥地吵杂着。我们小心地等声响越来越乱时手电突然照亮,几把铁铲齐挥,这帮家伙吱吱叫唤着,四散逃离。等清除完那些被打死的家伙,我们又平躺下来故计重施。


连续实施几次后,这帮家伙也学精了,也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便不再上当了。可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地板当中的那些碎面包屑还是被一扫而空了。甚至在旁边战壕里,有两只大猪和一条狗都惨遭攻袭,竟被它们活活咬死后,吃的一干二净。


第二天,几乎每人都领取了四分之一块埃达姆①干酪。但味美可口的埃达姆干酪却涂有红色油脂球体,而这却长期以来都被看成是一种灾难的预兆。等发到烧酒之后我们心中这种不祥之感就更浓烈了。①埃达姆,荷兰一个城市。


酒虽下了肚但心情却很沉重。

白天除了闲散乱走,就是比赛抓耗子。

枪弹手榴弹成箱成捆,我们的枪刺钝的一面有锯齿,如果在被俘之后手里还拿着这种枪刺那就肯定必死无疑了。旁边那段战壕有几个士兵鼻子都被割掉了,眼睛被挖出——就是用他们手中的锯齿枪刺。


他们嘴和鼻子填满了锯末,被活活致死,样子惨不忍睹。我们检查完枪刺,给几个新兵重又换上了普通的枪刺。


事实上,枪刺好些时候并不需要。

它已逐步被手榴弹和铁铲所代替。发动猛攻时,锋利的铁铲更具有方便、灵活的特性,而更多的为大家所接受;它既可以直刺对方下颏,又适于挥舞击打,一铲下去若正中脖颈与肩头中央的部位,那就很可能会把人的前胸都劈裂了。


而枪刺的不便在于很容易被卡在里面,又不好立刻拔出,很可能你就会因此而被刺。况且枪刺锋刃又经常会断开。毒气在晚上从那边蔓延过来。我们都已提前戴好防毒面具躺着不动,只等一有人开始活动便把它摘下来。


一夜无事,天光放亮。

敌方前线往后持续不断地结束令人烦乱的隆隆声,火车、载重汽车一辆接一辆,不知他们在会集什么东西?尽管我们这边的炮弹不休地轰炸过去,但对方却毫无反应,丝毫不停。


我们不敢看见彼此的脸,真有些疲惫不堪了。

“我在家漠河战役中经历了连续七个白昼的轰袭。”克托郁闷地说,克托到这儿以后显得忧郁,少了往日的幽默风趣。


他能凭老兵特有的经验感觉出什么事快要发生了。心情高兴的只有恰德,他很满足于手中的那份可口食品和甜酒,而笑个不停,他甚至乐观地认为什么情况都不会发生的只等着回去睡觉了。


的确如此,一天天地也就这么过去。

夜里,在听音哨的掩体里我蜷曲着身子,看着上空火箭,照明弹上下蹿动,时而屏声静气,时而手足无措,心砰砰直跳。我那夜光表的时针懒懒地微微挪动。眼睛不由自主往回合拢,我运动着靴子里的脚趾,生怕睡觉。


尽管那边轰隆个没休。在我值班中间却一切平安,很快,我们的心情便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整日玩纸牌打扑克。真可能走运还赢他几把呢。侦察气球整天在上空徘徊。


又有人传闻,对方可能要动用坦克和步兵专用飞机。不过这些东西对于我们都不像当初听到新式喷火器那样兴奋。猛烈的炮袭震得地动山摇,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时值半夜,大家都躲在角落里分辨着炮弹的口径。


我们不时查看自己物品是否还在,都用手紧紧抓住。深夜被剧烈的响声和火光划破,掩蔽壕的泥土脱落。乘着快速闪过的火光,我们看到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脸色惨白,不停摇头抱怨着。


炮弹疯狂地击打战壕的前墙,震撼着里面每个人。感觉像要掀翻战壕的内坡,冲透顶上的混凝土预制板。每一颗炮弹飞驰而至,总是带着浓郁的、室闷的热浪疯狂地野兽般张牙舞爪扑将下来。


天亮前,有几个新兵已经面色铁青,开始呕吐了。他们确实太需要磨练一下了。灰暗的光线缓缓绕到坑道里,炮火的强光也稍稍淡了一些。就在天亮时分,地雷爆炸和炮火攻击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感觉整个天都要塌陷下来了似的。


于是又有一群坟堆高高隆起。

接班员换回了到点的观察员。他摇摇晃晃,浑身泥渍进来,还在不停地哆嗦着。角落里有个人正一声不吭地吃着东西;而那个增援的后备兵呜呜直哭——连续两次他都被热浪推到坑道外面好在只是神经受了点震动。


他的情绪感染了别的新兵,他们看着他,有的嘴唇也开始抖动了。这些我们都注意留心观察着。好在天已大亮;但很难说中午之前不会有进攻。炮火依旧不断,有的打到前沿后面。泥沙、土石、铁块像喷发的涌泉直直地向上蹿起。


就连那边一处很宽阔的地方也应声而倒掉了。

炮火仍在疯狂继续着,可进攻还没有开始。我们暂时都失去了听觉。大家谁也不再讲话,因为都清楚根本就听不到对方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战壕几乎全部崩溃了。

有的地方仅半公尺高,各种创孔把它砌成高高低低杂乱无章的形状。这时一颗炮弹炸起的土石把我们埋到了里面,眼前一片黑暗。一个钟头后我们才重又挖,手里干着活儿,心情才稍稍地踏实了一点。


连长先从外边钻了进来对我们说,我们的两个掩蔽壕都被炸成一堆乱土。那几个新兵见了他镇静了不少。他还说晚上要去弄点东西吃。


他的话好像给大家注了镇定剂一样。

此前也就恰德还能想起要东西吃。而现在,我们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有了东西吃,事情就会好一些的,新兵们这样的想法实际上很容易破灭。因为我们知道食品和弹药同样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要送点来是不行的。


三番五次都未能成功,最后就连老克托亲自出马也是空手而归。在那样密集强大的炮火中恐怕苍蝇都难以飞过,人实在是不可能穿过去。大家只有用老办法勒紧裤带,然后非常仔细地嚼碎几乎每一丁点食品。


尽管如此还是饿得人心都发慌。

我先把面包白的部分分吃一点,等一会儿再从背包里搜出点硬皮放到嘴里吃很小点。黑夜让人心乱,我们都难以入眠,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停地打盹。


对于被老鼠偷食的那些碎面包片,恰德一直耿耿于怀,如果那时把它们保藏好,现在还能吃着该有多香。虽然也缺水,但那情形还没有到迫在眉睫的程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