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3月29日,还没有一家法国主流媒体能正确写出刘少尧的拼音,但所有人都在谈论他的死讯。两天前,这名来自浙江青田的57岁男子在其位于巴黎19区的家内被警察一枪击毙。他的两个女儿亲眼目睹了父亲被瞬间“处决”的情景。
发出第一条报道的是法国主流媒体《巴黎人报》(Le Parisien)。该报记者虽然人在现场,却没有引用任何死者家属的话,只有警方单方面的说法。报道称,警方接到报警后,几位来自反犯罪大队(BAC)的警察打开房门,一位男子扑上来用刀具刺伤了一位警员。而所有媒体对死者姓名的拼写错误,大约来自这篇报道中的Shaoyo Liu。
除了在死者信息上出现错误外,《巴黎人报》也违反了新闻职业操守中的平衡原则。事实上,刘少尧家人的说法与警方截然不同。在事发现场的女儿强调,她们的父亲当时并没有刀在手,但因为当时他在厨房内杀鱼,所以手上有一把剪刀。而且警察暴力冲击房门导致当时站在门后的刘少尧被冲击后退,一位警察瞬间对其父亲开枪,后者根本没有反抗时间。
刘家所处公寓高层远眺。
到底哪个才是原始版,还需要等到法国国家警察监督局(IGPN)的调查结束才能知晓。3月28日,在巴黎12区的IGPN大楼前,刘家的大女儿哭着说:“我的父亲不是疯子,也不危险。”
公寓大门已贴上封条
在刘家人和他们的两位律师进入国家警察监督局接受咨询之时,我和《世界报》的两位同事一起从12区赶到19区的Curial小区35号。这片小区看上去相当洁净,公共区绿化不错,我们不断遇到媒体同行。在大楼前,我们见到了刘家的邻居,同样来自中国的陆女士。
刘家住在小区最尽头的公寓六楼,套房也处于走廊的尽头,而陆女士就住在其侧对面。“当时我从猫眼看出去有人在猛烈敲门,看不出警察,因为没有穿制服。”陆女士说,“听到门被撞的声音后,马上就听到枪声,速度非常快。”
在这里生活近十年的陆女士对刘家并没有太多接触,但常见到刘在小区内散步。“他的举止很安静,没有任何问题。”陆女士强调了这点。
刘家被封的门。
当我们进入刘家所在的公寓大楼时,门房大妈的态度十分不耐烦,显然她受够了一拨又一拨的记者搔挠。她表示坚决不接受采访,却重复着一句话:“我只能说,有病就需要治,我们不能等到最终的悲剧(发生)。”
在家里被警方一枪击毙的刘少尧究竟是否有病?根据多家媒体的信息,五年前,刘曾经因为将电视机从窗户丢下而被短暂强制送入精神病医院,但很快出院。
住在刘家正对面的Thomas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多,他对此并不知情。“刘家并没有发出过太大的噪音,每次遇见都会说‘你好’、‘谢谢’这样礼节性的话。”当问起刘少尧对他是否是一个安全问题的时候,他很确定的说:“完全没有。”
走廊尽头,刘家的大门已经被警方贴上了封条。封条上写着:“3月26日,故意暴力导致死亡”。若没有特别注意,木门上被破坏的痕迹也不那么显而易见,由此可推测出几位警察在破门上的专业性。
刘家的邻居华人女生。
“这个家庭不属于这个社会网络”
我们紧接着上了七楼,住在刘家楼上的一位男士正在接受法国电视二台记者的采访。在敲了几户人家没有反应后,三十来岁的Anne很乐意地接待了我们。“这家伙就是一个疯子(ce tyoe est un fou)!”这位有着多位孩子的母亲表示担心报复而不愿意透露完整的姓名。她认为,刘的死亡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花边新闻,她不明白为什么法国各大媒体要这样兴师动众地报道。“连BFMTV(法国著名的新闻电视台)都报道了,太夸张了。”Anne抱怨道:“ BFMTV在报道的时候下面还有滚屏写道:北京要求法国警方……这都是什么啊!”
和为数不少的法国人一样,Anne对巴黎华人能够如此快速地组织示威而表示怀疑。她说:“他们不过和我一样非常普通的家庭,死了居然能产生这么大的效应,如果是我死了,估计谁也不知道。”Anne虽然认为刘的死亡是一起悲剧,但也例举了刘少尧在生前对公寓居民曾造成过伤害,包括酗酒后多次认错门、想撞门而入的行为。“他的妻子孩子都向别人抱怨过有家暴,说实在无法忍受了。”但这位看上去知晓很多的女邻居以担心遭到报复为由,拒绝向记者透露信息来源。
28日晚,示威者和警察,在巴黎19区警察局前。
此外,谈到刘家的经济来源,Anne也表示出怀疑。事实上,刘少尧生前多年在家照顾五位从15到25岁的孩子(其中四位已经加入法国国籍,大女儿还保留中国国籍)。如果只以她妻子在中餐馆做洗碗工所得到的报酬养活一家人,是很艰难的事。Anne告诉记者,19区生活的华人大多数是温州人,不少都开着很好的车,“有很多黑钱在流动”。Anne表示,除了做服装生意的商人外,还有一些华人妓女也在这里。“这个家庭根本就不属于这个社会网络。”Anne还指出,同一楼层就有一位因刘少尧的暴力而报警的邻居。
Anne所说的邻居是一名叫Sylvain Berger的中年男子,也是此前那位接受电视台采访的人。Berger在这里生活了21年,几个月前,他因为刘少尧在过道内用一根挂窗帘的铁棍子击裂了他的大门而报警。
“他家也不是天天制造噪音,大约一周一次会听到吵闹声吧。”Berger补充说,近一段时间刘很安静。“他在喝酒过多的时候会那样,但肯定不是一位有危险的人。更何况,面对一位那么瘦小、身高才1米6的50多岁的男人,警察难道没办法制止?警察不是职业化的吗?” Berger表示他无法理解警方为何开枪。当我告诉Berger说,刘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11年后,他表示出诧异:“我以为才三年多呢!”
下楼时,一楼的台阶上坐着一位女孩。我问她:“公寓里是不是住了一位疯子?”这位11岁的黑人女孩说:“没有啊。”我接着问:“那你有见过一位先生带着刀具在小区里走动吗?”女孩说:“也没有。”我再问:“你父母亲有告诉过你说,楼里住的一位比较危险的先生,要你注意吗?”女孩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
华人连续示威抗议
当地时间28日晚十点半,我从巴黎19区警察局前的示威队伍中离开。那里约有500位华人打出“警察,杀人犯”的标语示威,不时高喊“我们需要真相”的口号。示威者一度拉开中国国旗并高唱国歌。四周的街道上全是严阵以待的全副武装警察,规模大到令人震撼。不断有华人在微信上发出他们在最近的地铁站内被搜身的信息。一位三十来岁的华人向我展示了他在前一晚被催泪弹喷到的浮肿的脸。
前一晚,也是巴黎华人在刘少尧被杀死后的首次示威。当时有示威者被警方用警棍暴打和用瓦斯弹袭击的视频传遍法国社交网络。我所创建的#mortdeLiuShaoyo标签在当晚推特搜索上位列第二。当晚共有35位示威者被警方拘留。
示威者打出“警察,杀人犯”的标语。
3月29日晚10点,一些示威者在巴黎市政府广场前点起蜡烛。五十米外,百来位示威者对着严阵以待的警察高喊“警察是凶手”。半小时后,一些示威者用警方放在马路边的隔离路障将市政府侧面的大道隔离起来,三位不知身份的人开始用铁棍砸路边的一家报刊亭。全副武装的警察开始逼近并投掷类似催泪瓦斯的设备,扬起的白色雾气在被视为民主典范的巴黎市政府广场上空飘扬,我的喉咙开始有轻微的刺激感。
示威者和警察。
站在我边上的是28岁的巴黎人Olivier。他告诉我说,在刘少尧事件上,他一点都不相信警方公布的版本。当我问他这样的游行到底能有什么收获后,Olivier说:“示威也许不能促进什么,但更可怕的是,人们连发出声音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
对刘少尧的五个孩子来说,除了突如其来失去父亲,更可怕的莫过于被人指说他们的父亲是个疯子。
(应受访者要求,大部分邻居均为化名)
特约撰稿/张竹林(法国《国际邮报》记者)
编辑/嘉沐 摄影/张竹林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朝鲜艳谍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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