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磊油画《针刺一刻》
我们徜徉秋霞圃,那天牡丹、芍药正艳。洪磊也许在想,这里的泥土里是否也埋过死鸟和别的生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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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磊游园有“惊梦”,被倒挂着听宋徽宗抚琴,只是“惊梦”之一。他还有一件摄影作品《我梦见我在阆苑遨游时被我父亲杀死》,也是他“惊梦”的代表作。据说他是读了五代阮郜的《阆苑女仙图》得到的启发。在洪磊作品中,洪磊剃着光头,穿着婚纱,有点不男不女,时而在星空飞翔,时而在水中一方曼舞,最后倒地被杀死。
洪磊为什么会梦见被父亲杀死?
这就有必要了解一下他的家史和父亲。“洪家祖上是安徽歙县人,先祖明末迁徙常州做茶叶生意,于常州北直街开有一爿茶叶行。至清朝初年已置房百间于北直街大火弄小火弄之间,清末坐吃山空家道败落。祖父洪永熙,因做生意亏空,一蹶不振,年仅33岁抑郁而亡。父亲洪燮,1949年春随解放军南下上海奉贤县土改,1950年参加志愿军入朝,任文教,之后直至1980年离休一直在军中做文职工作。父亲虽是军人,但品行却像个旧时文人。由于他天性散漫性格,加之他多愁善感的丰富内心,(这在他文革后期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所以多少和革命的时代有些不合拍。1984年,父亲50岁死于肺气肿病。” 这是洪磊在《自编年谱》中的自述。
我听洪磊说过关于他父亲洪燮的几件事。洪燮1950年在上海奉贤担任县团委书记,看上机关一位姑娘,后来见这位姑娘与县委书记好上了,一气之下报名参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之后,在家乡常州和漂亮贤惠的纺织女工成了家。洪磊说:“后来我跟母亲随军了,在山东的枣庄,有一次我父亲出差带回来一套水彩笔,这是我父亲对我唯一关心的一次。”洪磊用了“唯一”两字,是否说明除此之外父亲就没有别的关心了呢?洪磊告诉我,1983年,金陵饭店刚开张,有点小资情结的父亲专门去了南京,在金陵饭店顶层旋转餐厅喝了杯咖啡就回常州了。洪磊当时在南艺读书。母亲问父亲,“你去看儿子了吗?”父亲说:“儿子好好的,去看他干什么?”对父亲的冷漠和严肃,洪磊至今仍难以忘却。父亲去世,洪磊第一感觉是终于没人管他了。继而,因为父亲的猝然离去,洪磊思考更多、更深,关于死亡,关于人生。他不得不面对,甚至夜不能寐,父亲的意象让他始终挥之不去。他甚至在想,他的“离经叛道”、他目前的生存状态,是他那虽然小资却仍“正统”的共产党人、军人父亲所能容忍的吗?他说:父亲“是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在我的潜意识里给我压力很大,我觉得我目前的生活状况,他如果活着的话,肯定是不喜欢的。”也许这就是洪磊创作《我梦见我在阆苑遨游时被我父亲杀死》的心理根源。
《阆苑仙女图》的原作洪磊没有看过,他只看过画册上的。他觉得它特别有一种类似舞台的感觉,可以做个作品。于是他把自己作为故事的核心,根本不考虑阮郜对阆苑的想象,“阆苑”在洪磊作品中,阮郜的仙境已变为洪磊的美丽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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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秋霞圃出来,洪磊说要为我画幅画。铺开宣纸,他提笔寻思,画什么呢?也许他仍在园林之中,他说画石头吧?又对吴亮、心懋说:“我们画《三石图》吧,每人画一块,也让楼兄以后留个念想。”
洪磊让吴亮先画。吴亮显然很少做此类营生,推托一番,逃不过,便想了想,刷刷几笔,居然还画得像模像样,大家都说不错。画毕,心懋题画名,洪磊小楷写记:“甲午清明,吴亮兄携二友心懋洪磊至楼兄殷姐涵芬雅舍饮福鼎白茶南投鸟龙,谈笑甚欢,性情相投,三人戏笔涂雅,仿古人墨客之雅兴,乃有此画。今人观古人即后人观今人,所谓三石者乃今日盛世之隐喻也,未知后人能知否?洪磊并记。”
我要求钤印。洪磊心懋均无备印。洪磊说:“我现刻一枚。”我找出一石,他抄起剪刀,三两刻划,便成功印章,取印泥,钤之。
洪磊对印章是有研究的。在他的《墟之居——儒生庭园的诞生》中有一章专讲印章。他认为“作为儒生文人画系统中的重要物件,印章是在清末由赵之谦最后完善的。至此,儒生的文人画以及儒生的审美归于结束,之后再也没有了创新。” 他对赵之谦印章的赞赏是由衷的,认为赵之谦“是为了刻印投生而来”。崇拜赵之谦的洪磊,如今用一把剪刀刻印,倒不失为当代儒生的一段佳话。
洪磊即兴刻的印章,布局是否讲究,是否如赵之谦般“险要出奇”,我不懂。但盖上印章后的《三石图》顿时鲜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观此三人合作之图,我不由想起游秋霞圃时所见三星石:此三石是否那三石?若是,洪磊吴亮心懋,福耶?禄耶?寿耶?今再观之,洪磊的“磊”,不就是三石吗?莫非此图乃洪磊之写照?捉摸不透洪磊在图文中传递了哪些信息?
洪磊常说自己是个矛盾体。洪,洪水;磊,石头。水来石挡,这“水”是否就是他的“看透”、叛逆和批判?而“石”是否是他骨子里的传统文化?“仿古人墨客之雅兴”,本是他内心之表白。
在洪磊他们为我画画的屋子里,堆放着我喜欢的一些老家具。洪磊也喜欢老家具。在屋里行走,他被墙上一幅刺绣吸引了。那是我的朋友、苏绣大师周莹华的作品《兰花》。洪磊赞其线条、色彩、绣工。听着他的溢美之词,我忽觉得作品中并不显眼的兰草更加风姿绰约起来,而绣品中的蝴蝶、蜜蜂也顿时活灵起来。我诧异,洪磊居然还懂刺绣!
后来我才明白,1979年,20岁的洪磊高中毕业曾在常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过整整五年,除了画画,他临写《张迁碑》,涉猎包括竹刻、刺绣在内的江南传统艺术。再后来,我重读洪磊《墟之居》,他竟有整整一节说顾绣,说韩希孟,评论那些“艳丽丝线折射出的光泽”。幸好我对顾绣还不陌生,在拙著《海上寻珍》中我用万余字的篇幅写过女中神针顾绣。
洪磊善书能画、治印作文,甚至对刺绣等古典艺术都颇有研究,传统文化功底扎实,而且深植脑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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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磊他们离开嘉定后,我重又细读《墟之居——儒生庭园的诞生》,又读出滋味来。就像喝茶,七碗仍有味。前一次读是从第一章《吃茶》开始,忽略了之前一段极精彩的文字。他说他奶奶有一只粉彩花碗,“色彩非常明丽。我喜欢极了,捧着碗细看。记得上面描画着一个花园,有一处池塘,周围满是林木,鲜花盛放。是春天的景色。……我喜欢得紧,可是不到一天时间,却不小心打破了这只碗。于是那座花园便瞬息破碎了,四分五裂碎了一地。”奶奶没骂他,而他晚上“在睡梦里,努力想补好那只碗,却一点办法没有。我无论怎样着急,还是不能完全恢复那个花园的原貌。”
破碎的园林,梦中的懊丧和焦虑,短短几百字的一段“卷首语”,隐含着太多的寓意,不免苦涩,却令人回味。
凑巧,我正同时阅读吴亮2011年3月22日与洪磊的一个谈话录:《高处不胜寒》。两人谈园林,谈董其昌,谈传统文化和当代艺术,其中不少篇幅谈评弹。吴亮坐在洪磊车上,听到了评弹。而在我的车上,播放器里的CD也全是评弹,蒋月泉、周云瑞、张鉴庭、朱雪琴,都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评弹也是我和洪磊的共同爱好。洪磊说:“评弹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可有可无,在我个人,是听一个过去。年轻的时候,记得那时常州还没有拆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坐在小河边上写生,画桥可以画一个下午,一个下午都在听广播里放的评弹,现在听的都是一个记忆。”
在洪磊看来,评弹和别的传统文化都将消亡,“中国文化到最后,唯一能保留的就是饮食。”我不知洪磊如此评判是否有失偏颇,但读到这里,内心却不无悲哀。我忽然悟到,原来在洪磊《墟之居——儒生庭园的诞生》的“卷首语”中,被打成碎瓷片的已远不至中国园林,园林只不过是包含评弹、刺绣、篆刻、书法在内的美轮美奂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
我问洪磊,能保留的饮食文化之中是否包含茶?洪磊答:“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我额手称庆,幸好茶文化还能保留而不湮灭。我想这也许与洪磊喜喝宜兴红茶有关。
在《墟之居》最后一章,洪磊终于憋不住道出他想做的《招魂》。他写道:“我们从这个日渐遥远的昔日庭园还能得到什么呢?我们仅仅可以看到空空荡荡的躯壳,一座失去了魂灵的苍凉院落,还能企图得到什么呢?或许可以在这里,昔日的花园里招魂,去寻回那些久远的梦?当然如今的只剩下了躯壳的花园,也只可作招魂之用了。”
招魂,让我想起了他的好些作品。
1992年,洪磊完成的一组石版画,《重新捡回自己的头颅》、《没有回声的嚎叫》、《远离城市的黄昏》、《呐喊》、《世纪末》,1993年洪磊的油画《戴面具的风景》,1995年的布面油画《针刺一刻》,1997年的摄影《紫禁城的秋天》,1998年的摄影《中国风景-苏州留园》,直至2006年的摄影《说吧,记忆》等等,在我看来,或多或少都在表现灵魂的丢失和对魂兮归来的深切呼唤。 洪磊对当前乃至未来的生存环境深感忧虑和无能为力,但他又不甘心,他“呐喊”、“嚎叫”,却“没有回声”,如困兽犹斗,却无可奈何。洪磊试图“重新捡回自己的头颅”,寻找出路,甚至在自己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