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不少侠客都是为朝廷做事，当了干部的。
有的人干部当的小，比如参将、都司之类。有些人干部当的大，比如韦小宝，当过抚远大将军、鹿鼎公；还有乔峰，一不小心当了辽国的南院大王。
那么，江湖人士们最为渴求、纷纷都巴望当上的最大的干部是什么呢，就是国师了。
这个岗位很牛，政治也管，军事也管，外交也管，而且还是精神领袖，比如鸠摩智，比如金轮法王，比如玉真子。
但是一看这份名单，你会发现有个特点——这些国师里面，居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金庸写了那么多文官，其中有好有坏；写了很多武将，也有好有坏，可偏偏是国师，金庸一个劲地黑，一个好的都没有。
把这些国师分类一下，我发现可以分成三种。
二
第一种，当国师当成了国宝。
这个宝，不是宝贝的宝，而是现世宝的宝。重庆方言里有个词叫“宝器”，就是这个宝。
比如玉真子老师。
大家可能不熟悉他，这是《碧血剑》里的人物，反派第一高手。此人曾到西藏逛荡过几年，回来之后，清廷给他封了一个大干部做，头衔吓死人，叫做“护国真人”。
这等成就，拿今天的眼光来看，真是高不可攀。现在学者作家们能和领导开个会，发言三分钟，就很光荣了，还封护国真人，那还得了，国都要靠你护，等于说你是钢铁长城了。
可是小说里呢？这护国真人玉老师一出场，金庸就攒足了劲黑他。首先就让他半夜和女人鬼混，还给了他一句限制级的出场台词：
“你身上什么地方最滑？我来摸摸看。”
这也太猥琐了。就连水浒传里西门庆的出场台词也没这么猥琐，也是一句文绉绉的“不妨事，娘子请尊便”，很绅士，哪有上来就问哪里最滑的？
接着，玉真子老师就陷入了暗无天日的被黑剧情。金庸让他光着屁股和袁承志打架，本来武功明明不弱的，可是为了防走光，手上要拽着条棉被，这架就没法打了，被袁承志左一下“破玉拳”，右一下“混元功”，打得各种吐血。
最后，金庸还要让玉老师出一个最大的洋相，被裸体追打进了皇帝的大宝帐里，仰天倒在老板皇太极面前。一个护国真人，连下身都护不住，被皇帝的警卫连集体围观，国师成了典型的国宝。
金庸这是存的什么心？
三
第二种，是国师当成了国贼。
比如鸠摩智。这一位佛爷，说起来是吐蕃国师，全国最大的干部，岗位那么重要，应该努力为吐蕃人民服务才对。
可是呢？这个人每次出差，几乎从来不忙公家的事，只知道拼命干私活、开小差。
他出差去大理，是给自己抢剑谱；去大宋，是去慕容家骗武功；去丐帮，是去抢帮主游坦之的《易筋经》；去少林寺，是去表演杂技，诸如什么徒手割大鼎之类，说白了也是为了争一个“佛门第一杂技表演艺术家”的头衔，骨子里也是为满足自己的表演欲。
他干的这些事情，不但对吐蕃国没有任何贡献，反而无端惹来一大堆外交争端。比如吐蕃和大理明明不打仗，他却跑去人家皇家寺院抢宝贝，先抓人家的皇帝，又抓人家的王子。这不是搞事么？
吐蕃摊上这么一个川普型的国师，也是倒了血霉了。
他唯一为吐蕃办了的一件公事，是帮助吐蕃王子去泡西夏公主。就这么一件正经事，他也办得一塌糊涂，最后掉到一口烂泥井里，被人吸去了全身功力。
然后呢？你殉国也好啊，你回去找帮手再想办法也好啊，可是鸠摩智来了一个大彻大悟——辞职，老子不干了。
事实上，你鸠摩智武功都没了，你倒是想不辞职，人家也要解雇你啊。
再说，辞职没什么，我自己也辞过职，可是鸠摩智这个人，辞职了连招呼都不打，也不和皇上说一声，也不和王子说一声，手上那么多重要的事，干到一半，也不交接，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不叫大彻大悟，这叫做人不地道。
四
第三种，当国师当成了国耻。
下面就要有请金轮法王了。
这位蒙古大国师，几次南下访问大宋，待遇之差，遭际之惨，简直用国耻才可以形容。
想当初在西藏、蒙古的时候，法王是很威猛的，书上说“力胜九牛”，你别忘了那是牦牛，不是你中原瘦小的黄牛可以比的。
而且法王还练就了一种奇门兵器，成了西藏街头的套圈大王，估计所有套圈圈的地摊都被他套破产了。
可是法王拜访大宋，遇到了什么遭遇呢？
首先就是外交待遇上的。按道理说，大蒙古的国师玉趾驾临，你孱弱的宋朝怎么也得一个王爷去机场接机吧？皇帝、宰相怎么也要接见一下吧？
你看当年唐御弟和尚西行，外交礼遇不差吧，沿途的皇帝都接见了，个别国家的皇帝还寻死觅活要嫁他。
可是现在反过来，人家的国师东行，而且大蒙古和当年大唐比，军事威慑力只强不弱吧？何况这一次金轮国师的访问团里，带的徒弟是霍都，那是王子。当年唐御弟带的徒弟呢？是猴子。
可结果呢？大宋谁出来见他了？鬼都没有，一个县长都没出来，一个调研员都没出来。
最后，金轮法王只跑到宋朝一个民间武术研讨会——“大胜关英雄大会”上去混了一下，见到的职务最高的人，是大宋乞丐公司董事长黄蓉。这是什么鬼？大蒙古帝国外交史上哪有这样丢脸的。
再看金轮法王在大宋的遭遇，和唐僧比，那才叫货真价实的九九八十一难。被巨石砸背，被毒针刺脚板，被玄铁剑打趴，最后在襄阳被殴到吐血，失足掉到火堆里，直接给火化了。
相比之下，唐僧最多只是被妖怪绑一绑而已，金庸下手比吴承恩不知道黑到哪里去了。
五
金庸为什么这样黑国师，把国师黑成国贼、国宝、国耻？我是搞不懂。
一个普通人，要混成国师，得多不容易，得研究多少帝王心理学，多少次装神弄鬼，放弃多少原则，实施多少跪舔，踩过多少同类，撕过多少同行，积小胜为大胜，千军万马里杀出来。金庸这样黑人家，损不损啊。
那么，金庸有没有稍微看得上眼的国师呢？倒是有一个的，就是丘处机。
这个人，在读者里很不讨好，很多人都不喜欢这个牛鼻子。但是有一个地方，你还是要佩服他的。成吉思汗请他去当国师，学长生不老术，丘处机却不配合，不肯教他长生，却总是婆婆妈妈给大汗讲政治课，劝他少杀人。
很快，大汗和丘老师互相嫌弃，干脆一拍两散，给丘老师多发几个月工资，打发回去了事。
丘老师如果配合一点，教教大汗长生术，搞一搞双修什么的，这世界第一强国的国师不就坐稳了吗？可是人家丘道长不干，失业下岗了。
你看，国王找国师，不是听什么道理的，而是要你来搞长生、双修的。你不能陪人家双修，人家就不开心。
所以说，国师，有时候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师师而已。你觉得自己是人家的老师？但在人家眼里，你就是个师师。
忽然想起苏轼的几句词：柳絮风前转，梅花雪里春，鸳鸯翡翠两争新，但得周郎一顾胜珠珍。有志于当国师的各位，周郎就要转头啦，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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