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开左肩的旧痂时,我正数着佛珠上凝结的血垢。第七十二颗珠子卡在虎口的裂痕里,那处被西门庆金簪划破的伤,四十年来总在梅雨时节渗出淡黄的脓。潮声漫过六和寺的墙根,把蒲团泡成飞云浦的泥沼,我又看见张都监家丫鬟漂浮的眼睫——她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幅未绣完的鸳鸯。
香炉里的灰烬突然腾起炊饼的焦香。
这气味从紫石街的黎明追来,缠绕着空荡的袖管。兄长挑担的身影在青烟里摇晃,担头红布浸着郓哥摔碎的雪梨汁。我伸手去接,却抓住一把潮湿的《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墨迹正在溃烂,洇出潘金莲心口那朵永不凋谢的血莲。
戒刀在佛前生锈的速度比我的衰老更快。
刃口斑驳的纹路里,方腊的断臂正与景阳冈的虎尾交缠。昨夜试刀削香,竟连半寸线香都斩不齐整。倒是刀柄裂缝渗出的褐垢,遇雨便膨胀成鸳鸯楼的轮廓:十五具尸体倒悬在梁间,玉兰姑娘的肠子垂落成幡,马夫脖颈的断口开出曼陀罗。我念往生咒超度他们,却发现每声"阿弥陀佛"都在空中碎成瓷片——那是当年灵堂供桌上摔破的酒盏,盛着砒霜与谎言的冰。
潮信来了。
鲁师兄的衣冠冢在浪头里浮沉,墓碑上的"今日方知我是我"正在剥落。三十年前那个月夜,他指着钱塘江对我说:"武都头的戒刀,比洒家的禅杖少渡了三千冤魂。"如今我终于懂得这话的重量:他杖下的亡魂都成了罗汉座下的莲花,我刀下的血却凝成腕间佛珠,每转一圈就在骨缝里埋下根倒刺。
后山的银杏又落了一夜。
那些金黄的叶片贴着禅窗飘坠,恍惚是阳谷县百姓为我披的红绸。死虎的眼珠混在落叶堆里瞪我,它额头的"王"字裂成三截:一截嵌进武大郎浮肿的脸,一截缠住潘金莲褪下的罗袜,最后一截在张青的喉骨上生根。洒扫的小沙弥说这是"风动幡动",我却在扫地声里听见十字坡的蒙汗药汤,正咕嘟咕嘟冒着人肉馅的香。
断臂处突然刺出景阳冈的雪。
那年的虎啸冻在骨缝深处,每逢朔望便化作钢针游走。医僧说这是"幻肢痛",他怎知我痛的从来不是断臂——当自戕的刀锋劈开经脉时,分明有只血手从伤口探出,攥住我尚在跳动的良心。如今这手已随岁月枯槁,却仍固执地抠挖着溃烂的痂,直到挖出灵堂白幡下那滩混着经血与砒霜的泥。
方丈送来的新袈裟压不住旧血腥。
每当"南无阿弥陀佛"的唱诵响起,飞云浦的枷锁就在琵琶骨上收紧。那四个被我拧断脖子的公差,此刻正用脊椎骨敲打木鱼,节奏与当年张都监府的更漏重合。玉兰姑娘的残躯从经卷里爬出,被腰斩的上半身仍在哼《雨霖铃》,肠子垂落处开满惨白的栀子——恰似她临死前簪在我襟口的那朵。
潮声退去时,我在铜盆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七十岁的皱纹蜿蜒成蜈蚣岭的山道,那个试刀杀道童的狂徒正在皱纹里狞笑。盆中水忽然沸腾,映出兄长被毒汁蚀穿的脏腑,潘金莲绣鞋上的珍珠,孙二娘颈间的箭簇...八百零八个血腥的刹那在水中炸裂,惊得梁上春燕撞碎了药师佛的眼珠。
最后一炷香折断在子夜。
雨箭钉穿芭蕉的瞬间,我触到潘金莲冰凉的脚踝。她倒在灵前的身躯突然开口:"二郎可知,那日你掀帘时,我袖里藏的不是砒霜?"山门外响起货郎的炊饼叫卖,声线像极了四十年前穿梭在紫石街的郓哥。这次我没有睁眼——断臂处的疤痂正绽成莲花,每片花瓣都蜷缩着个将散未散的亡魂。
潮信又至。
鲁师兄的禅杖在浪尖浮沉,杖头铁环叮当如偈语。我数着呼吸等那声"钱塘江上潮信来",等来的却是景阳冈的松涛。虎啸震落梁间积尘,纷纷扬扬盖住戒刀、佛珠与《金刚经》。在雪崩般的寂静里,我终于看清:
所有杀戮都是同一种疼痛的褶皱。
山门轰然闭合。
赛博以外是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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