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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家庭的女孩,为什么要花光积蓄去瑞士学文科?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3-17 12:1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教育能多大程度改变命运?直到今天我还在问自己。这里有个隐含前提:我们的既定命运是什么?一个靠读书走出农村,未婚未育无业也无法在大城市安家的女性,到了30岁还能怎么活?
从2022年到2024年,我花了两年多时间把自己送到瑞士留学,而这笔钱,是我打工五年的全部积蓄。这期间经历的所有事都极大地影响了我,到今天,我不敢说自己已经走出困境、改变了命运,但我找到了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和动力。生活很困难,但我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力量微弱。



文|阿钟

编辑|王海燕

01

三月,来瑞士半年多后,我终于有了第一次短途出游。在距苏黎世车程两小时的Stoos,我本想尝试徒步,最后变成了爬雪山。这跟预期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色,美得很满足。

在瑞士 爬雪山(作者供图)

作为马上30岁的无业女性,其实来瑞士留学,一开始也不在我的计划内。

大概2019年的时候,我模糊有了读个研的想法,不知道要读什么,只本能觉得社会学、人类学这种“研究社会现象,深入真实世界”的学科很吸引人。

我是个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出生在四川边缘一个山村,标准的留守儿童。有好几年我对父母印象模糊,感情也生疏,因为他们连续在浙江打工,春节也没回家。

小学五年级,我们那个村因为修水电站被搬迁到跨市县的另一个村,从此我连老家也没有了。不论书面说法还是方言,我们这个群体都叫“移民”,要到很后来我才恍悟,“移民”有一层含义是“外来人”。

《少年的你》剧照

因为听不懂新地方的方言,还有移民安置产生的问题,转学后上学一度成了一件我心理上需要去克服的事情,后续震荡就是到初中、高中、大学,我都有过退学的念头。

好在书还是读下去了。高中我考进了重点学校,进校我就知道自己那点“学习好”的资本不值钱了:我的同学里有学过奥数的、有暑假就提前在补习班把教材学过一遍的、也有跟我一样,从村里考到城里的。总之,义务教育考出来的成绩能把我送进重点高中已经是万幸了。

现在回想,也是当时不多的父女温情来得巧。高一首次月考,有些科目我考得不错,家长会上老师提名表扬,结束后我少见地看到爸爸开怀的笑,他竖着大拇指朝我走来,夸我“娃,厉害!”从那天起,我受挫的做题斗志重燃了起来。

家里是不可能送我去补习的,没这个钱是一回事,还有个信息差问题——恐怕他们连补习班是做什么的都不清楚。我转而跟同学请教学习方法,她大方分享了教辅资料。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每晚在寝室刷题,终于把薄弱的数学刷到了能稳定考出高分的程度。

《垫底辣妹》剧照

高三那年我把做题发挥到极致,高考成绩格外喜人。在学校门口碰到班主任,他喜笑颜开,随口提了一句某某大学说不错,你这个分数完全可以上。那时候我对选专业和大学没有任何有效理解,全家包括亲戚朋友,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分析的。

我咨询了能想到的人,甚至麻烦了初中时帮过我的老师,大部分的建议都是“女生嘛,读个师范是好的。”可我不想当老师。正式填报的时候,我不懂评估调档线和录取线,也想不清楚怎么分配第一、二、三志愿,但脑子里记下了那所班主任口中“不错、你一定能上”的财经学校,可是实在不懂金融财会,就选了想象中向往的商务英语和新闻学,被前者录取。

商务英语专业培养的人才直接对口外贸行业,整个财经学校输出的是立志冲向银行、证券等机构的毕业生。每到招聘季,看到校园里一批批同款西装衬衣的学长学姐,我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跟他们一样,向金融次生机构陈述自己能做什么,或在进出口业务里谋一份差。 我还是想做跟文字或影视打交道的工作,那是贫乏、毫无才艺特长的我在大学里唯二能称为“兴趣爱好”的东西了。

《二十不惑》剧照

于是,大四那年,我不顾专业工作对口的“常识”,到处找感兴趣又能接纳我的实习。

02

2017年,我在北京实习,我爸在北京当农民工,在我俩被一位跛脚中介坑了一次之后,他帮我在通州租了一间月租不到800元的房间。

现在想想,但凡当时有点创作意识,我都该以此为题,记录大学生女儿和农民工爸爸的北漂生活。可惜我那时不仅不明白北漂的身份含义,也不清楚自己的生活特质有些代表性:比如,家庭内部的阶层对比、城市化进程下的城乡二元,还有农民工生活。

我依然用上学的方式去实习,第一次见到同事的时候,我背着书包对大家鞠了一躬。临近毕业,我坐上绿皮火车的硬座回校办手续,假装毕业狂欢,烘托人人各奔东西的氛围,实际上天天忧心又茫然:担心毕业后到底能不能找到工作;不知道在大城市到底活不活得下去。

2017-2018年,北京还在“大众创新、万众创业”的政策尾声里,我得以在或中或小的创业团队里工作,有幸遇到很好的同事伙伴,最终在文化媒体做了记者。一开始我还像读书时,做出勤奋的样子,也焦虑于没有进步:稿子怎么写都不对,为什么要改、怎么改也不理解。

《新闻女王》剧照

第一次被主编带去采访,对方到达之前我实在忍不住喊出了声“好紧张啊!”换来沉默的回应。

好在基础的训练是有效的,我从资讯稿写起,一点点熟悉、进步,文娱行业也还保有活力。中间经历过离乡打工的人最常付出的代价——家人意外过世。我的农民工父亲已经不北漂了,他跟着包工的老板,哪里有活哪里漂。我们各自打工、各自生活,虽然有痛苦,但看起来活得也正常。

直到2022年,我的一部分痛苦越来越具体,那时候,我已经写不出稿子了。源头上,我找不到选题;即便拿到选题,我也不知该怎么搭建、怎么下笔。我认为是自己技巧不够、理论不足,半路出家写了几年把储备耗尽了。

什么都做不出来的时候,内心对自己的拷问更严苛: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方向是什么?一个傍晚,同事还没走光的办公室里,我趴在桌上大哭,想不出来也写不出来,那种压力逼人。

整个团队都很低迷,我们知道有股力气在慢慢流失。我最终还是提了离职,并且近乎安慰地想,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去读个书,读书,总不会错吧。

国内的教育体系我已经体验够了,再读,我就要去不一样的体系和环境。考虑到我不多的存款和学英语之外的语言要花的成本,一开始,我锁定了德国的英授项目。辞职后,我花时间整理大学的材料,去驻华使馆申请德国高校要求的APS证书。

夏天来临之前,我彻底结束了持续五年的北漂,回到家里开始申请学校。那时候,我毫无申请经验,除了按学校官网列的要求和材料一项项准备之外,文书都是盲目写就的。

第一次申请,毫无水花;第二次,裸考的雅思成绩限制了选择。就在我以为多少有些可能的时候,收到了唯一的回复,一封拒信。

《归去来》剧照

我反复在邮件里追问被拒原因,第一次知道了欧陆大学对本科专业和硕士专业匹配度的强要求。对方把我的大学课程细化到了每一科,告诉我本科课程不匹配。

03

从申请学校到有结果,中间隔了两年。漫长周期里,我的生活又发生了一些事情。

两次尝试没有结果,我只能以找工作为由,回到大城市。可惜钱没挣到,只好拉着行李箱开始借宿生活。

2023年我跑去深圳,在朋友的收留和支持下,我全力备考雅思,搜索欧洲英授项目的学校信息,计算费用,拉表格整理意向学校和专业;另一个朋友帮我彻底修改了文书,它总算是得体的模样了。

周一到周五,持续两个月的时间,我回到了做题时代,刷听力题刷出了解压感——我想要确定的答案,只要听得清楚,答案就是明确的,只需要写下来就行。这让人感到安心。

到了周末,商业自习室的人变多,我可以给自己放假玩游戏。在朋友家,我第一次玩到了《塞尔达传说》,彻底入迷,恍然发现过去好像没什么机会和条件沉迷娱乐,除了租言情小说。

去考点考试那天,深圳下着大雨,朋友送我进考场,又等我考完一起回家。等到出分,同样没工作的她请我吃烤肉庆祝。就这样,我在深圳住完了最热的夏天,拿到新的雅思成绩,准备好再投递一轮学校。

新一年春节来临之前,我搬到了另一个朋友家里,按Excel表上的期限挨个投递学校。那段时间我一个人生活,夜里忧虑得睡不着,于是爬起来对着窗户录重看《武林外传》的解读,视频添上字幕发到平台,音频也能剥出来发播客。

我很焦虑钱,也焦虑不做事,于是在住处附近找了家水果店,扎扎实实打了两个月的工,搬货、包货、接待客人,排班表上三班倒,有时候下班回去快要凌晨了,睡几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又要上工。

我对体力劳动有了切身认识:店里各个角度的监控、不能闲下来也不能扎堆的规矩、打卡和当心上级巡店......包括徒手削甘蔗这种纯消耗人力的附加服务,都是不能拒绝的工作内容。

在水果店打工时,经常要 徒手削甘蔗(作者供图)

打工那段时间,我的食量和睡眠都出奇的好,后遗症是早上醒来手指肿胀无法弯曲,后腰酸痛蹲下起立变得困难。可是我毕竟在一点点推进了,表格上已完成投递的学校逐个被划掉。决定完成投递静静等待结果之前,我无意中搜到了苏黎世大学,它的学费不高,也提供我想读的文学专业英授,虽然是在瑞士——一个听起来就很贵的地方,申请费也要100瑞士法郎 (折合人民币800+) ,但它的申请日期还未截止,要求的材料我也有。

那就试试呗,可能录不上,不过800多块我还能付。

就这样,苏黎世大学成了我最后一个投递、同时也最没抱希望的学校。我甚至没有把它记进Excel表。我想,录了多半也去不起。投它,图个不留遗憾。

从那个时候起,命运又开始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请回答1988》剧照

04

2024年开头,在等待学校结果那段时间,我的家庭又经历了亲人去世。我爸也被省城医院的检查结果通知:需立刻入院手术,当然,得等床位。

我们心神不宁地回家等待。那一天起,从家门口到省城医院的路就不时在我脑海里放映,“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出发,画面由被碾烂的水泥路一点点变到高速路口再到车流密集的省城早高峰。公共设施逐渐升级,块状高楼耸立在一起。”

短短三个月里,我们辗转了三家医院。一个平常的午后,父亲意外休克,我们闯红灯把他送到医院,隔天,我在ICU外又开始签一页页的风险告知、同意书。疲惫?煎熬?怨气?悲凉?好像怎么用词都不够准确。

父亲生病住院(作者供图)

再次从医院回家后的五月,我只敢活一种缓慢又基础的日常,祈祷不要有什么“突然”,让我安稳睡在一张正常的床上,睡一段时间。

就是在这样平静下来的时间里,一个周一的下午,我坐在给自己搭的简易工作区里,发现电脑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我打开看了一遍,再确认一遍,是苏黎世大学的面试通知。作为录取流程的一部分,我需要接受约20分钟的面试,向两位教授阐明学习动机及过往经验。

此时的我,对比刚刚辞职时候的我,心境已经完全变了。看着那封邮件,我心里全是毛刺。最终,我下定决心:以后我的责任只会越来越重,错过这次,恐怕不会再有机会了;我不想以后带着怨气生活。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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