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研究生的时候，谢莹莹老师与韩瑞祥老师一起给我们上歌德的《浮士德》。
韩老师讲到，《浮士德》这部作品的一个核心观点就在第一部的“城门”这场戏里。那是浮士德与他的助手瓦格纳之间的对话。
瓦格纳是个学术性人才，他在“von Buch zu Buch, von Blatt zu Blatt”的阅读与查找中获得了极大地乐趣。
而浮士德则不以为然，他认为瓦格纳还不知道人世间的另外一种乐趣，然后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Zwei Seelen wohnen, ach! in meiner Brust,
Die eine will sich von der andern trennen;
Die eine hält, in derber Liebeslust,
Sich an die Welt, mit klammernden Organen;
Die andre hebt gewaltsam sich vom Dust,
Zu den Gefilden hoher Ahnen.
在我的胸中，住着两个灵魂，
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
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
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
另一个则努力超凡脱俗，
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
韩老师认为，这段话中的第一句乃是理解整部作品的点睛之笔。即人内心的这种Zwiespältigkeit（分裂与矛盾），乃是理解德语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的一把很重要的钥匙。
那个时候只是记住了这样一句话，但是现在仔细想想，其实这句话不只是理解浪漫主义的一把钥匙，实际上，它是理解我们人类行为的一把关键性的钥匙。
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我们人类一直处于这样的一种张力中，一方面我们固执地保持自己的动物特性，要吃要喝要爽，而另一方面，我们也憧憬一种理想的超凡脱俗的状态，圣洁正直。而且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似乎不可能将两者同时实现。
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智者普罗狄科讲过一个故事，叫“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Herakles am Scheideweg)：
Als der junge Herakles, der noch unschlüssig ist, welchen Lebensweg er wählen soll, sich an einen abgelegenen Ort zurückzieht, um nachzudenken, erscheinen ihm zwei Frauen. Eine ist schlicht gekleidet und senkt bescheiden den Blick, ohne Herakles anzusehen. Die zweite ist aufwendig herausgeputzt und trägt kostbare Kleidung. Sie spricht Herakles an und bietet ihm ihre Freundschaft an. Sie verspricht ihm, dass er, wenn er ihr folge, von Schmerz verschont bleiben werde und auf keine Freude werde verzichten müssen. Auf Herakles′ Frage, wie sie heiße, sagt sie, von ihren Freunden werde sie Glückseligkeit (Εὐδαιμονία) genannt, von ihren Feinden Lasterhaftigkeit (Κακία). Daraufhin ergreift die andere Frau, die die Verkörperung der Tugendhaftigkeit (Ἀρετή) ist, das Wort. Sie erklärt, die Götter ließen den Menschen nichts ohne Mühe und Fleiß zukommen. Der Lohn für den tugendhaften Weg seien Ehre und Bewunderung. Die beiden Frauen debattieren, welcher Weg für Herakles mehr Vorzüge bietet. Schließlich entscheidet sich Herakles für den tugendhaften Weg.
以上是简短的寓言，而刘小枫老师在《沉重的肉身》中给出了更为详细的翻译：
大约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经历过青春斯的情感骚乱之后，离了婚，过起了独身生活。但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过独身的生活，也不觉得那是完整的生活，那只是他人生过程中一个临时的僻静处。
一个夏天，他坐自己人生僻静处的树下读荷马的《奥德修斯》，见到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赫拉克勒斯隐隐约约感到：这两个女人将是自己要面对的两条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条通向美好，另一条通向邪恶，尽管两条道路的名称都叫幸福。
朝着赫拉克勒斯走来的两位女人分别叫卡吉娅和阿蕾特。卡吉娅生得肌体丰盈而柔软，穿着最足以使青春光彩焕发的袍子，走路时婀娜多姿，非常性感。
阿蕾特生得质朴，恬美，气质剔透，身穿白袍，眼神谦和，仪态端庄。她自称与神明有特殊关系，是神明的伴侣，因为她浑身是偶然。
两位女人都生得光艳亮丽，尽管是两种品质不同的亮丽，把赫拉克勒斯照得通体透明。她们盼顾着独坐在人生僻静处的赫拉克勒斯，都想赢得这个男人。
卡吉娅紧走几步，抢先走近赫拉克勒斯，伸出丰润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膀说：
亲爱的赫拉克勒斯，我看你好踌蹰，不知选哪条道路走向生活才好。要是你跟我好，我会领你走在最快乐、最舒适的人生路上，你将尝到各式各样欢乐的滋味，一辈子不会遇到丁点辛苦。比如，夏天我会为你找冰雪来降温，冬天为了你睡得舒服，我会寻找最柔软的被褥，即使你懒洋洋的，我也晓得如何让你想要和我**。总之，你可以活得轻轻松松，快乐乐乐，随心所欲闻生活中的各种香味，欣赏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与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女人玩，睡得舒舒服服，你还可以把男人当女人用……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赫拉克勒斯问。
“喜欢我的朋友叫我幸福，恨我的人给我起个绰号叫邪恶。”
阿蕾特的眼睛天生带着湿润的忧伤，她站在一旁，怯生生地对赫拉克勒斯说：
神明赐予人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没有一样是不需要辛苦努力就可以获得的，要是你想身体强健，就得使身体成为心灵的仆人。与我在一起，你可以听到生活中最美好的声音，领略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景致。卡吉娅只会使你的身体脆弱不堪，心灵没有智慧。她带给你的生活虽然轻逸，但只是享乐，我带给你的生活虽然沉重，却很美好。享乐和美好尽管都是幸福，质地完全不同。
这个故事，两千多年前就经过了三个人的转述：晋罗狄科讲给苏格拉底听，苏格拉底讲自己的学生色诺芬听，色诺芬又讲给自己的学生听。
苏格拉底讲给色诺芬听时，没有讲赫拉克勒斯最终的选择，而是用“你应该与阿蕾特在一起”的道德指令结束了故事。
卡吉娅和阿蕾特本来都不是女人的名字，而是专有道德名词。希腊文“卡吉娅”的意思是“邪恶、淫荡”，“阿蕾特”的意思是“美德、美好”。
答案我们都知道，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最终选择了代表正义的阿蕾特。这也是所有传统寓言背后所潜藏的道德话语。
但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我们一直被用动物和上帝所代表的两极所吸引，徘徊犹豫，踟蹰不前，不知道怎样选择。就像很多动画片里所展现的那样，总有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在我们的眼前不停闪现。
所以，人是一个天生精神分裂的动物，天生就有病（krankhaf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