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紫山》(孙惠芬)
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辽南乡村,堂弟怀疑自己媳妇与他一向视为人生楷模的堂兄有染,喝了农药,救治无果回了家,在他濒临死亡的两夜三天里,拥有复杂关系的三个人厮守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是最深的地狱,也是救赎前最黑的时光。屋内,恐惧、脆弱、罪恶,碾压着三颗心灵;屋外,山雨欲来,众人的眼睛时刻紧盯,一场葬礼正依照乡村仪轨,紧锣密鼓地筹备,亲戚乡邻暗怀心事,各有盘算……小说细腻描绘出时代波澜中乡村的烟火图卷,浓郁的风俗传统,人性与情感在束缚与挣脱中生死缠斗。
紫 山
孙惠芬
2 黄昏时分
闷雷震到之处,连鸡鸭畜类都无所适从了。在这个出门见山、转头见水的深山沟,黄昏时分如数归家的禽畜,把它们关进窝里、圈里,是主人过日子的重要程序。山里常有野鹰飞落,而一些在河套上吃鱼的母鸭母鹅,又动辄与偶遇的公鸭公鹅私奔,一只鸡被老鹰叼走了确实没有办法,可要是一只母鸭或母鹅去了别人家,很有可能把蛋下到别人家里,是无论如何都要及时找回来的。可是这个黄昏,鸡鸭鹅们的主人,尤其是女主人,完全乱了套。
实际上,在这个晚霞被一大片黑云吞噬的黄昏,大解放刚刚来到峨上,司机把方向盘左打右打刚刚找准停靠的位置,人们就从四面八方陆续地赶来了。
那些上了岁数不能出门打工的男人们,之所以手拿农具等在路口,是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无论汤立生被拉回谁家,他们都不能袖手旁观,要是他已咽气,打灵棚、报丧、跑腿都需要人手。女人们干不了重活,却可以帮着做做被褥做做寿衣,这个刚结婚就被逼死的苦命鬼可是太可怜了,听说刚拉到镇医院就后悔了,矿山有人去看他,他大喊大叫不想死。都说喝了百草枯的人最后肠子要一节一节烂掉,她们没办法让他活过来,可怎么也要去替他出口气,去狠狠地盯着那个逼死他的女人,让她害怕!在汤犁夫不作任何争辩就让车开进峨上时,峨下李光头老婆就是这么说的:“定是那个冷小环勾引了汤犁夫,早就听说她在城里是三陪小姐,就不信咱去盯她看她她不害怕!”女人们弃鸡鸭于不顾,或许就是受了这句话的蛊惑。
冷小环暴露在人们视线里,是立体的,因为此刻,司机正在打开车厢三面的厢板。她坐在车厢中央,两臂垂在腰部两侧,脑袋像遭了旱灾的稻穗一样耷拉着,与躺着的汤立生形成一个丁字形剪影。虽然因为干旱,峨上这个秋天的黄昏,风并不大,可她披散的头发还是被一股来自峨山的气流吹拂开来,凌乱地舞动着,使她看起来格外瘆人。她消瘦得不成样子,圆下颏变成了枣核,尖尖的,原来好看的大眼睛掉进额头和颧骨间,像两眼黑洞洞的深井,曾经一头漂亮的垂肩直发一绺绺披散着,与身上丝绸衫扭曲的褶皱相呼应,活脱就是个女鬼!
三个月前还是一对新婚夫妇,十几天前还在峨上峨下成双成对进进出出,现在,一个就要断气,一个像个女鬼。这样悲惨的场面,人们或许想象过一万次了,也一万次地疼过恨过骂过难受过,可没有人会想到,真正亲临现场,会被眼前的惨相震得嘴角发木、耳膜发胀,整个身子像裹进一个塑料包装袋,除了感觉车前车后一片寂静,山川大地一片寂静,作不出任何反应……
围拢来的人们没有反应,车上的女人却有了反应,她先是将双膝屈向两侧,之后慢慢跪起。她跪起来,膝盖摩擦着车厢底部的稻草,一挪一挪向前移动,当移到汤立生头部一侧,她哈下腰,捋起头发,脸贴住他的脸,有气无力地说:“立生,你醒醒,咱到家了!你不是就想回家吗?咱现在到家了!”
仿佛在布满炸药的地方扔了一把火,仿佛刚才寂静的真空正酝酿着一场爆破,当汤立生的身子暴露出来,人们看到一张骷髅一样的脸,突然的,人群里爆出一声哭,是那种粗犷的女声,接着,像决堤的洪水,一瞬间,震荡旷野的哭声就蔓延开来。
这人群里的女人,没有汤立生的亲人,他唯一的妹妹嫁在岫岩,还没有人去通知她;他二哥二嫂把弟弟堵在外面,没敢露面;宫桂霞是他表姐,却出了五服。可某种被突然调动、又相互感染的悲苦情绪使女人们突然失控,她们一边撕心裂肺地哭,一边争先恐后地拍打车厢板。
汤立生还活着,只不过进入深度昏迷,不应该被哭叫吵扰,可此刻,不管是汤犁夫还是冷小环,都无法控制局面。可以说,从出事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断了大轴的马车,就再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转动方向了。比如现在,冷小环哆嗦着跪在那儿,不能站起来告诉大家别哭,哭会让汤立生害怕;汤犁夫木头一样站在院墙边,不能冲进人群驱散大家,告诉大家汤立生需要安静,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天,他需要安静。
倒是人群里的男人们行动了起来,爱管闲事的老队长怒吼道:“别哭啦别哭啦!”
年岁最大的潘吉顺和老实巴交的宋其亮紧随其后,挨个儿去推搡女人。
小峪沟的女人们最是聪明,她们似乎一瞬间就从怒吼中领悟到什么,哭声像旱季里老黑山顶的乌云,转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可当她们止住哭声,终于想起此刻最应该做什么时,她们又统统被一个场景吓着了:冷小环扶汤立生坐了起来。
汤立生没死,是回来等死,这原本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是悲惨的现场让悲情提前释放,竟然淹没了真相,当人们被悲痛情绪带到生离死别的边缘,汤立生的突然坐起,无异于死人复活!准备用目光来让冷小环害怕的女人们,吓得纷纷后退,一边退一边弱弱地说:“立生立生,你你……你回来了……”
汤立生坐起来,眼是闭着的,脖颈是软的,黑紫的脸靠住小环的脸,像一个断了瓜秧的枯瓜,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这让一直站在人群外面的汤犁夫突然惊醒,像在路口被汤立耕的大叫惊醒一样,他一刹那从旁边冲出来,拨开人群,纵身一跃跳上车,跪到了汤立生跟前。
接下来的场面,惊吓之余的人们仿佛在看一场大戏:汤犁夫一手揽过汤立生后背,一手伸到他的腿部,像父亲抱住儿子那样,把他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冷小环默契地配合着堂哥,在后边轻轻抬起丈夫的脚。
之所以觉得是大戏,是汤立生还活着这个事实让人们从刚才的悲情中出来了。人们一旦从悲情中出来,就没办法不看清另一个事实:汤立生有这一天,都因为抱他的堂哥占了他的女人,都因为他的女人结婚三个月就勾引了堂哥,背叛了他!因为人们一直不愿相信堂哥真的占了弟媳妇,然而现在,当汤犁夫用果断的行为向大家证明,无论是他还是冷小环,都确凿无疑是这场灾难的制造者,都对汤立生有罪,他们眼下哥是哥妻是妻的样子,便无异于表演了。
很显然,戏剧感消解了悲情,人群里没再爆出哭声,可是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堂哥弟媳在演戏,却没办法不去配合,因为终归汤立生不是演员,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鬼,临死还要进别人的家,不帮他助助威壮壮胆,怎么能行?!汤犁夫倒是能抱动汤立生瘦成麻秆一样的身子,可他下车时脚步趔趄,差一点跌倒,如果不是好几个人把他扶住,汤立生就有可能被甩出去;冷小环只顾双手托着汤立生的腿,可从车上往下下,一脚踩空,一下子栽了下来,要不是有人把她挡住,就碰到汤立生了;还有,汤犁夫院子里锁了一个疯老婆,必须有人跑到前边,去拉开院门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