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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705 赵晓力 | 默尔索的成年礼——加缪《异乡人》导读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18-03-01 08:00

正文



本文为作者为加缪《异乡人》一书撰写的导读(加缪:《异乡人》,张一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图片为Anne Magill的画作,来自网络。

在周日的海滩上,默尔索的弑父和成年采取了战胜太阳、杀死阿拉伯人这样匪夷所思的荒谬形式。整个成年仪式完成于监狱中,默尔索走上断头台前夕。他拒绝称呼神父为“父”,拒绝神父称自己为“子”。这个男孩终于成年,他确定了自己生活方式的全部正当性,而毋庸遵从任何他人包括上帝所规定的道德、礼俗、宗教与法律。


▍一、 妈妈


《异乡人》以“今天,妈妈走了”开头,以“许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结束。


默尔索是一个成年人,他有工作,有女朋友,有性生活;他杀了一个人,能够上法庭、负刑事责任。


但他还是习惯叫“妈妈”。 养老院电报上的用词是“母殁”,养老院院长和门房,葬仪社的员工,以及默尔索杀人案中的律师和检察官,在和默尔索谈到他妈妈的时候,都是说:“你母亲”。


但在默尔索的叙述中,一直喊的是“妈妈”,甚至一并提起父母亲的时候,也改不了口:“我就会想起妈妈讲过一个有关我父亲的故事” ——


我从来没见过他,关于他最清晰的印象也许就是妈妈告诉我的这件事:他去看了某个杀人犯的处决。尽管光是动了这个念头已教他浑身不舒服,他还是勉强去了,结果回来呕吐了整个上午。


小说里只有在这个地方提到了默尔索的父亲。我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不是早死了,还是怎么了。


从小说里我们知道,默尔索上过学。但中途无奈放弃了学业。


他去过巴黎。在阿尔及利亚这个法国的殖民地,人们以巴黎为荣。养老院的门房让默尔索知道,他是巴黎人,很怀念巴黎的生活;默尔索的女朋友玛莉很乐意到巴黎去;马颂的太太有巴黎口音;在默尔索杀人案(和一宗弑父案)开庭期间,有巴黎派来的记者——但,当老板想在巴黎设一个办事处,征求默尔索意见的时候,他拒绝了。玛莉问他对巴黎的印象,他说:“那里满脏的,到处都是鸽子和阴暗的庭院,而且人的肤色很苍白。”


巴黎的阴暗和阿尔及尔的阳光,那里人们苍白的皮肤和这里人们晒黑的皮肤形成对照。默尔索大概在阿尔及尔港口的什么船运公司工作。从小说里我们看到他要处理提货单;办公室能够俯瞰整个海港。中午他和同事回城吃中饭。吃完饭还能回家小睡一会儿。他每周工作五天。礼拜六、礼拜天休息。



他并不去教堂。


默尔索是在礼拜四接到养老院的电报;下午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过去。礼拜四晚上守灵。礼拜五妈妈下葬,天黑以后赶回城里。礼拜六他去游泳,碰见了以前的同事玛莉。晚上他们一起看了一部喜剧电影,并睡在了一起。礼拜天早上玛莉要去婶婶那儿。


然后是又一个周末,默尔索和玛莉一起度过。


然后又是一个周日,默尔索和邻居雷蒙,应邀去雷蒙的朋友马颂夫妇在海滩的木屋过。


这一天,发生了命案,默尔索开枪杀死了一个摩尔人。


这时,离默尔索的妈妈去世、下葬,不过两个礼拜。


▍二、命案


默尔索是怎么涉入这桩命案的?


妈妈下葬后的下一个周一,默尔索帮邻居雷蒙写了一封信。这个雷蒙是个拉皮条或者吃软饭的,他和情妇发生了矛盾,并和情妇的哥哥打了一架。默尔索帮雷蒙写了一封信,羞辱情妇。在写信的时候,默尔索才知道雷蒙的情妇是个摩尔人——北非的阿拉伯人。


下一个周日,雷蒙在他的住处殴打了情妇,并引来了警察。下午,雷蒙希望默尔索帮他去警察那儿作证,默尔索答应了。并且在下个周六做了证。


再下一个周日,雷蒙请默尔索、玛莉到他的朋友马颂夫妇的海滨小木屋去玩。出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和雷蒙打架的那个阿拉伯人,雷蒙情妇的哥哥,和一帮阿拉伯人就等在他们的公寓对面。自从上周日雷蒙殴打了情妇,这伙人已经盯着他好几天了。


雷蒙的对头和另一个阿拉伯人,尾随他们来到了海滩。默尔索、雷蒙、马颂饭后散步的时候,两拨人狭路相逢,雷蒙和马颂打翻了两个阿拉伯人,但对方也用刀划伤了雷蒙的手臂和嘴,然后一溜烟跑了。


包扎完伤口,雷蒙不忿,带着手枪去找阿拉伯人。默尔索跟着。四人对峙。阿拉伯人在手枪亮出来的时候落荒而逃。雷蒙心情大好。


默尔索陪雷蒙回到木屋。他自己却返回到刚才四人对峙的地方。雷蒙的对头还在。在正午暴烈的阳光下,那人亮出了刀子,默尔索开了枪。开了第一枪后,又朝倒在地下一动不动的那人连开了四枪。



▍三、雷蒙


这是一桩费解的命案。明明是雷蒙和阿拉伯人的冲突,为什么最后是默尔索开枪杀了人?


小说中直接和阿拉伯人有交集的只有雷蒙一个人。事情也是因他而起。雷蒙先说了他和人打架的事;这个人是他情妇的哥哥。而他的情妇在金钱上欺骗他。 他想出了一个新颖的羞辱情妇的办法 :就是先写一封信,“里头不仅狠狠修理她,又要教她觉得后悔不已。然后,当她回头来找他,他会跟她上床,就在正要完事的当儿朝她脸上吐痰,再把她赶出去”。 在这个高难度的计划中,对雷蒙来说最难的是写这封信,正是这封高难度的信让他想到找默尔索帮忙。


雷蒙告诉默尔索他的情妇的名字的时候,默尔索才意识到雷蒙的情妇是摩尔人。但像他对任何事物的态度一样,这无所谓。


接下来的一周里,雷蒙寄走了信;到周日,雷蒙的计划执行到最后环节——只是,先动手的不是雷蒙,而是她的情妇。雷蒙只好在公寓里殴打情妇,事情又回到原有的模式。玛莉听不下去,让默尔索去叫警察,默尔索说他不喜欢警察。住在三楼的水管工找来了警察。警察打了雷蒙一个嘴巴,不是因为他打了那个摩尔姑娘,而是他在警察问话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像任何吃软饭的男人一样,雷蒙很在乎自己的男子汉形象。 可是他的男子汉形象里总是透露出吃软饭的信息,就像“他前臂的黑手毛下面露出苍白的皮肤”。他的床上方挂着几张冠军运动员和裸体女郎相片,这很男人;但那儿同时又挂着白色、粉红色相间的天使石膏像。他说话,嘴里老是“男人”“哥儿们”“兄弟”这样的词,但他拿出来写信的家什却是“方格纸、黄色信封、一只小红木杆沾水笔和装着紫墨水的方墨水瓶”,真是女里女气。


警察打了雷蒙一个嘴巴。让雷蒙觉得很没面子。他跑来问默尔索:警察打他时,默尔索是否期待他还手。默尔索说他没那样的想法,而且自己不喜欢警察,这让雷蒙很高兴。马上拉着默尔索去做一些很男人的事:喝白兰地、打撞球、上妓院。后者因默尔索不好此道而作罢。


在发生命案的那个上午,雷蒙、默尔索、玛莉三人准备出发去海滩,雷蒙发现他的对头和那伙阿拉伯人还等在公寓对面的时候,他还是很紧张的。知道他们没有跟来才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雷蒙的对头和另外一个阿拉伯人还是跟来了。饭后第一次冲突的时候,是雷蒙和马颂先动的手。默尔索只是预备队。雷蒙和马颂已经认识很久了,有段时间他们曾住在一起。两人打起架来配合很好,阿拉伯人完全不是对手,只是手里有刀子才占了点便宜。



雷蒙吃了亏,手臂绑了绷带,嘴上贴了胶布。最关键的,在朋友面前丢了脸。按照雷蒙的习惯,这个面子是一定要找回来的。我们不知道雷蒙口袋里的枪是哪儿来的。但很有可能是马颂的。当雷蒙气哼哼地出去寻仇时,马颂并没有跟出来。默尔索跟着他。


和阿拉伯人对峙的时候,雷蒙和默尔索有以下一段对话:


雷蒙摸着口袋里的枪,说:“我一枪毙了他?”


默尔索:“他还没跟你说过半句话。这样开枪不够光明正大。”


雷蒙:“好,那我要狠狠骂他两句,等他回嘴我就毙了他。”


默尔索:“没错。不过如果他没亮出刀子,你就没理由开枪。”


这两个人并不是在讨论如何使自己的行为看上去符合“正当防卫”。 法学家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总是发生这样的误解。 这两个人讨论的不是如何开枪而不受法律追究,而是如何开枪才更像个“男人”。要注意的是,是默尔索提出了在这种状况下符合男子气概的两个条件 :第一,不能先动手,要后发制人,这实际上是对第一场冲突中,雷蒙和马颂采取先发制人模式的否定;第二,手段要对等,不能对方骂你你就开枪,起码要等到对方亮出刀子。


默尔索不知道,他否定了白人殖民者对付被殖民者的普遍模式,仗着武器先进,先发制人这件事他们已经干了好几百年了。 虽然这很没有骑士道德,很不男人。但认为被殖民者和自己一样是男人并与之决斗不是殖民者的习惯。


雷蒙面对默尔索的提议不知所措。这时,默尔索提出了他的方案:“把你的手枪给我,跟他一对一单挑。要是另一个人来插手,或是他再拿出那把刀子,我就毙了他。”


默尔索是在这一刻成为这场冲突的主角的。他重新制定了游戏规则。像个男人一样对待任何对手。这一刻也是他的成年礼。 默尔索要走雷蒙那把枪,是希望雷蒙也像个男人一样和对手单挑;同时,他期待自己也像个男人一样加入这场决斗,他期待的是一个拿刀子的对手。


在手枪亮出来之后,两个手里有刀、气定神闲、芦苇笛子吹个没完的阿拉伯人突然就溜了。


雷蒙的虚荣心终于有了着落。他已经和对头打了两架,每次都挂彩。只有这次挽回了面子,他心情好多了,还提起了回程的公交车班次。


▍四、法律


从一开头,预审法官就对如何审理默尔索杀人一案指出了方向:本案关注的不是罪行,而是犯罪的人。 他对默尔索说:“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您本人。”


预审法官从两个方面开始研究默尔索。第一,是不是爱妈妈?第二,是不是信上帝?第一个是伦理的,第二个是宗教的。他本人更关心第二个问题。 与此相关,他对默尔索一共开了五枪这一点大惑不解。“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朝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开枪?”


默尔索告诉他自己不信上帝;但对为什么开了一枪之后,又连开四枪这个问题,却不知如何回答。十一个月后,预审法官接受了默尔索不信上帝这一点,开玩笑地称默尔索为“反基督先生”。



其他法律人集中在第一个问题上。 首先是警察调查了默尔索的私生活。在养老院那里他们得知,默尔索在母亲葬礼那一天表现得无动于衷。律师向他核实这一点。默尔索回答说,他当然爱妈妈,但“每个心智健全的人,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律师大惊失色,似乎默尔索道出了一个这个社会普遍存在的心理事实。


十一个月的预审结束了。在第二年的六月的正式庭审过程中,默尔索在母亲葬礼及其后的行为又被公开审理了一遍。院长、门房、母亲的男朋友汤玛•菲赫兹的证词被检察官用来证明默尔索对母亲的冷漠。


他不要看母亲的遗容,他没有掉一滴眼泪,葬礼结束马上就离开,他不知道母亲的岁数,他在守灵的时候抽烟、睡觉、喝了牛奶咖啡,而检察官认为,按照某种默认的社会规则,“陌生人可以送上咖啡,但为人儿女,在孕育自己生命的遗体面前,却应该加以拒绝”;玛莉的证词则被用来证明:“母亲下葬后第二天,这个男人到海边戏水,开始一段新的男女关系,而且还在放映喜剧片的电影院里哈哈大笑”。


检察官还力图把默尔索描绘成雷蒙这个声名狼藉的皮条客的共犯。默尔索写的那封信被认为是整个事情的导火索,雷蒙殴打情妇时他没有阻止,他还到警察那儿为雷蒙作证。最后,“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和一件伤风败俗的卑劣勾当,冷血地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当律师问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和杀人之间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检察官喊出了他的名言:“我控诉这个男人带着一颗罪犯的心埋葬了母亲。”


检察官更进一步指控,默尔索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和法庭即将审理的一桩弑父案是同构的。“一个在精神上杀害母亲的人,和双手染上至亲鲜血的人,一样为社会所不容,因为前者种的因可能导致后者结的果。”


默尔索没头没脑地杀死一名阿拉伯人在这群白人看来是非常费解的。雷蒙满不在乎地殴打情妇才是白人对待阿拉伯人的正常模式。 雷蒙殴打了自己的情妇,默尔索到警察局作证,警察根本就没有调查他的证词;同样,雷蒙的情妇,被杀的阿拉伯人的同伴,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默尔索杀人案的证人席上。萨义德抱怨说:默尔索“杀死了一名阿拉伯人。但是这个阿拉伯人没有名字,并且似乎也没有历史,更不用说父母了”。 法庭对默尔索这个人和他的灵魂的关注,超过了对那个无名无姓的阿拉伯人的生命及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关注。


在殖民者的法庭上,只有当检察官将默尔索在肉体上杀死阿拉伯人的行为,转化为在精神上杀死自己母亲的行为时,默尔索的罪行才变成了真正的罪行,可惩罚的罪行。


▍五、父亲


法庭判决说,它将以法兰西国民的名义,以非常法兰西的方式,即断头台,将默尔索在广场上斩首示众。


这时, 预审法官之外,第二个关注默尔索的灵魂的人——监狱神父上场了。这是另一场审判。 第一场法律审判仅仅处决默尔索的肉体,第二场宗教审判将拯救他的灵魂。 没有第二场审判,第一场审判将是失败的。 从上帝的观点看,每个人都是必死的,好像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判处了死刑。人类的审判微不足道,上帝的审判才是至高无上的,神父说。


默尔索输掉了第一场审判,却赢得了第二场审判。他否认上帝和代表上帝的神父对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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