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大卫·林奇的亲密合作者、作曲家安哲罗·巴达拉曼提去世。一年后,林奇接受BBC采访时,他用了一句莎剧中语义复杂的台词,说,“你得让安哲罗活着”。这句台词的主题贯穿了他的艺术,又被他用在自己的战友身上。
而今天,全球影迷都想说:我们得让大卫·林奇活着。
洛杉矶迅速蔓延的山火,迫使林奇撤出了自己的家,他的肺气肿更加恶化,于美国时间1月15日离开人世。但我们多么希望,他只是像他电影里的侦探们那样,进入了超自然的裂隙。《双峰》第三季第十一集,林奇自己饰演的FBI副局长戈登·科尔,抬头看向一个空中的漩涡,他盯着那旋转的窟窿,面孔开始震荡,然后虚化,身体变得忽隐忽现,他就要被传输到异空间去。但正在这十万火急的一刻,戈登被同伴艾尔伯特拉了回来。这个片段过于感人,既是林奇与大自然磁场的羁绊,也说明人类友谊在他心里的比重。林奇在传记和访谈中都有过类似表达:他和朋友总是互为卫星,防止对方被黑暗吞噬。而他本人与戈登·科尔这个角色的区别,只在于,他的确会被某个漩涡带走。
林奇(中)在《双峰》第三季里的形象
大自然对林奇而言,是美好与危机的复合体。根据他的半自传《梦室》记载,他产生拍电影的念头,是1967年,当时他还只是个画家。有一天他正在画画,画中的人物站在树林深绿色阴影里,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小风”。从此,他开始让图像运动。
林奇的画作中常有浓重的山峰、血红的大蚊虫、盘旋于天际漩涡中的长颈鹿,他电影里的天象,也总是像绘画似的。《双峰》的紫色晚霞,鲜艳到近乎妖异,这种打光,后来被称为“双峰紫”。同样地,洛杉矶的阳光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创作对象,而《内陆帝国》的波兰街道上,则有着厚厚的积雪。林奇还酷爱植物:《蓝丝绒》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种满鲜花,《双峰》的树木则构成丰饶的地质学,还有《史崔特先生的故事》里,无边无际的平整的田野,它们一片接一片延续着公路,从平原到山地,路边的庄稼越来越高,路上有吹掉帽子的大风,夜晚有篝火和烤肠,这些都是属于旅行者的新地貌,直到最后,我们被星空接引。
所以一点不奇怪,林奇曾是YouTube上最称职的天气预报员。他就像《双峰》那些抽象房子里的角色,每日坐在办公桌前,看看窗外,再看看镜头,说:“今天又是蓝天,有金色的阳光。”在洛杉矶常年的晴朗中,他既静止又变化。有段时间,他蓄起了白花花的大胡子,和嬉皮士般的长发。又有一天,他戴着墨镜出镜,因为声称“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从此墨镜就焊在了他脸上。预报的背景,也从办公桌挪到窗户旁,我们能从墨镜的反光里看到敞亮的景象。林奇最后几场预报,都和安哲罗有关,12月12日,他说:“今天,没有音乐。”12月16日,他狂抖着手机,像往常一样迎接周末:“你敢相信吗,今天又是周五,洛杉矶阴天,现在有风,五十华氏度/十摄氏度。今天我在想《世界在旋转》这首歌,它是我、安哲罗和朱莉合作的歌曲里,我们最爱的一首。”朱莉·克鲁斯,就是《世界在旋转》的演唱者,她和安哲罗几乎先后脚去世,而今打开《双峰》第三季第十七集再听到这首歌,几乎能卷起灵魂的呼啸。
但当我们回顾林奇的电影,还是会被好天气所吸引。你看到过比《穆赫兰道》更强烈的日光、更眩晕的空气吗?当女主贝蒂走出洛杉矶机场,她的脸上就烙上了这种强光。林奇指导贝蒂扮演者娜奥米·沃茨露出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他说:就像你吃到第一口冰淇淋。
第一口冰淇淋,包含了味蕾的冒险,为此,一位女演员在迷宫中付出了两次生命。林奇的冒险家主人公,个个都像《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绿野仙踪》是他最爱的电影,桃乐丝脚下的红舞鞋,塑造了他关于时空穿梭的概念。他的人物也总像童话里的孩子,朝着奇怪的能量场进发,他们会遇到某个路标,跟随着它陷入莫测的领地,这些迷失的公路没有终点,它们连接着无数的岔道,它们甚至像磁带一样,将你反复倒回到原点。在《穆赫兰道》里,戴安家的床是一个原点,她的尸体是原点;在《蓝丝绒》里,一只耳朵是原点;在《双峰》里,劳拉·帕尔默的死亡是原点,而追寻着这位死者的,是FBI探员戴尔·库珀。
相比于《穆赫兰道》里的业余侦探,《双峰》里的库珀是一位专业侦探。但和常见的冷酷型FBI不同,库珀具有强烈的休假精神,他第一次出场就是在自己的小车里,边驾驶,边拿着录音机说出第一句台词:“戴安……”他向这位没有形象的知己分享旅途,赞叹双峰镇的自然景象:“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树。”说了一大堆,才讲到自己要去研究劳拉的案件。通过这个外来者的视角,我们更强烈地感受到双峰的生态,这里有芬芳的道格拉斯枞树,有神奇的雪跳兔,大北方饭店里有极品好喝的黑咖啡,双R餐厅里有最美妙的樱桃派加冰淇淋,警察局里露西准备的甜甜圈,是每个警察的梦想。这是大卫·林奇的电影生态,也是他的五十年代记忆。当然,这些蜜一样的物质文明,总是与黑暗丛林的秘密如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