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一个人的最初,一定是全世界都在放烟花,世界中心只有你和他,天荒地老,唯君而已。但后来的后来,我们却都渴望长久的温存与陪伴,这是生活,是把两个人过成一个“家”。
在这个“家”里,不只有爱情,或者说,爱情只占了一部分,更让人羁绊的,是被时间和往事纠缠包裹的情义——像故乡之于游子一般,温暖安宁的、即使从未正视却始终存在的情与义。
最近重温《千江有水千江月》,愈发觉得动人。台湾女作家萧丽红三十多年前的乡土小说,在如今这个粗鄙的时代,更令人唏嘘。如果有什么能解释木心先生那一首“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无疑是这一本书。
少时读它,唏嘘的是大信与贞观最终错过的爱情;如今再读,却被书中悠长柔软的故土人情深深感动——和蔼可亲的大家长,融洽温馨的妯娌姐妹,冬至夜厨房里围坐搓汤圆的热闹;七月天凌晨,鱼塭边灯火绵延的壮观……俗世人间,情意款款。如同在黑夜看到远方天际的几颗星子,心头一亮,暖意慢慢袭来,一点点,盈满心胸。
这其中,最爱的人是外婆,最暖的人是大妗。
大妗是个善良柔韧的女人,丈夫早些年被日本兵征到南阳当军,不知生死。她养大两个幼小的儿子,日夜为丈夫祈祷,对公婆极恭顺孝敬——梳着老气的髻,不烫不染,不追求时髦,只是为了留着直顺的长发,随时供婆婆剪来做假发。
几十年过去,丈夫突然有了消息,不仅活着,还在日本又娶妻生女。多年无音信,自有战火烽烟的苦衷,流落他乡的艰难。如今,一封家书禀明现状,只想问一声,私娶的女眷能不能带回来见一族家亲。
信搁在堂上,所有人都等着大妗的反应,她却沉默不发一言。
公婆尊重她的意愿,她平静地表示:我与国丰相守不过三五年,伊与他却相伴三十年,若国丰弃她,便是不义。我们家世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见到大舅和日本妻子琉璃子后,大妗心无芥蒂地招待二人。他们走后,大妗决定长斋礼佛,了此一身。她曾日夜向佛请愿,保男人平安,如今居然灵验——他们岁月安好,恩爱互敬,自当是我去还了这个愿。
外婆自然不舍,心疼得落泪,以死相劝她留下来,这事只好作罢。
后来,等到外婆去世,大妗便再无牵绊,终于入了庵。
她像是旧风俗中传统守旧的贤妻典范,大概很多人会可怜她的际遇和见识,哀其不幸,怒其太傻。
但是,世间事从来都不是棱角分明的,对错如何,暧昧难明。
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这样做,才是自己。
台剧《荼蘼》中,有一段赚人眼泪的对话,汤爸爸对儿子说出陈年的往事:三岁时,他被邻居偷偷带到了台湾,他们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从性质上说,算是拐带。然而,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他说:“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因为相处、相惜、相依持,那些点点滴滴累计起来的才更有情,夫妻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虽然没有血缘牵挂着,却是一个屋檐下的恩重如山。”
这充满人生况味的,“一个屋檐下的恩重如山”,解释了多少人世间复杂难断的纠葛是非。
大妗、大舅、琉璃子,乱世中三个单薄的人,命运交缠在一起,三五年的结发之情,卅年的舍命相伴,都是深沉如海的恩义,爱情此时,根本无力注脚。
只有浓到骨血的亲情至爱,才能担得上这些击穿岁月与光阴的情义。
《千江有水千江月》中,陷在热恋中的大信在给心上人贞观的信中写道: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
然而,道出这样浪漫情意的句子,却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封言语温存的信,这之后的误会和僵持,最终导致了两个人有缘无分的渐行渐远——许多事,自你起,才开始想。但要把它们从生命中淡去,却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贞观开始了痛苦的疗伤,从激动、愤怒、不甘、难舍到不知如何是好地茫然与麻木,直至在探望大妗归来的山路上,看到了小男孩手中破茧而出的蚕蛾,一场去如抽丝的大梦,终于醒了。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
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世间。
爱情的伤,最终要用亲情来治愈,才会结痂脱落。
这是二十岁的人生试题。贞观到底解开了。
也有人在四十岁的关口,还在解关于爱情的题,只不过,这时候的题目更复杂了,掺杂了梦想的颓丧,与对未来的迷茫。
是枝裕和新片《比海更深》里的阿部宽,一个十五年没有写出作品的小说家,喜欢赌博,借口体验生活在私家侦探社上班,结果,这个不入流的工作成了他全部的收入来源。妻子与他离婚,尽管他深爱儿子,却总是付不出赡养费,还要去母亲那里搜刮财物。
用母亲的话说,他与父亲的个性如出一辙,只不过,母亲的生活法则是忍耐,他的前妻却选择离开他追求更好的生活。
他很瞧不上父亲的潦倒,但在儿子的眼里,他也是一样的落魄。
我们很平凡,很可能最终也没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样,我们曾经讨厌过父母的样子,认为自己一定有超越他们的未来,然而,真相总是让我们无言以对。
阿部宽陪着儿子一起买彩票,儿子问为什么,他回答:就当是纪念我和你的羁绊。
台风天,母亲趁机留下来接孙子回家的儿媳,希冀这一家人能重新复合。
短短一夜,夫妻间的沟通,母子间的对话,婆媳间的交谈,父子间的游戏,交错上演。几场戏下来,复合的希望破灭了,但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却更清晰有力了。
母亲把装有孙子脐带的盒子郑重交给儿媳,含着泪的样子让人心酸。人与人之间结成的亲情,形成的羁绊,转移、交接、解开,都是让人伤心的过程,但这又是生活的常态。
母亲在片中说:不知道好好珍惜眼前的东西,总是追逐已经逝去的事情,做着虚无缥缈的梦想,生活怎么能过得好呢?
阿部宽的爱情在生活的消磨中逝去了,但因为儿子,他们之间仍有连接,爱情被亲情吸收接纳。
影片的最后,阳光很好,阿部宽一改颓废的样子,一家三口在楼下与母亲挥手再见,充满日常的温情。日子还是要继续,即使不是团圆的结局。
有时候我也会反省:过于强调相爱之初的眩晕、悸动与迷离,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好的感受。于是不断去追求、去更新、放下一段以后立即飞身扑往下一段。实际上,能此去经年地相处下去,克制住烦躁、厌倦、习以为常,生发出尊重、关怀、将心比心,这比决定爱一个人更需要勇气和承担。爱情到最后,好好说再见,是一种姿态;变成一个屋檐下的恩重如山,则是一种情义。
其实,人生不到落幕,都难下结论,更不敢妄称圆满。但到真正落幕的时候,回首看,大概最能回忆得起的,不是带着光晕修饰的诗意,而是那些琐碎平常的点滴,串联起爱情、陪伴、传承的主题,充实了漫长的时光。
那些点滴,如同贞观在七月天的鱼塭边看到的光景,一水一月,千水千月,将我们平凡的生命映照得蔚为壮观。
千江有水千江月,当时只道是寻常。
周末读本好书、看部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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