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为现代的已逾数百年。我们是现代的,且我们想成为现代的。这就是我们西方社会全部生活的位向(orientation)。对于现代化诸面相的批判频仍出现,有些甚至批判“现代性”本身,不过“保守的”努力,若取得成功,充其量只是延缓了此一运动,一般都以加速此一运动告终。而我们依旧想成为现代的。我们命令自己成为现代的。不过,成为现代的这种意愿数个世纪一直发生作用,这一事实意味着我们尚没有实现真正的现代。有几次峰回路转,我们都认为已经抵近了前行的目标,结果却是误入歧途,正如海市蜃楼:1789年、1917年、1968年、1989年不过是路途中的迷惑时段,这条路走向哪里,我们不清楚。希伯来人是幸运的——他们只在荒野中流浪了四十年。如果成为现代的这种意愿、这一诫命不曾停止重塑共同生活的境况,不曾停止掀起不断的革命,又不曾得以实现,不曾抵达这样一个地点,让我们可以在此止泊,并且说道:“最终这是我们的事业的目标”,如果这种意愿或诫命从未把握其目标,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可能意愿了如此之久,并容忍自己这般经常被欺骗?也许我们并不知晓我们真正想要什么?
现代的特征或标准对我们而言,或许再熟稔不过,无论是在建筑、艺术、科学,还是在政治组织中,我们却不知道是什么把这些特征或标准统一起来,并且证成我们可以使用同一术语指称它们。我们面临着一项抗拒阐释的事实。我们将一则诫命加于自身,然后询问自己它到底、最终包含着什么。
有些人情愿放弃追问。他们认为,我们已经离开现代,进入了后现代,而且我们已经放弃了西方进步的“宏大叙事”。我不觉得我们已经放弃了关于科学或民主的宏大叙事。确实,在这么多的现代世纪之后,我们体会到了某种疲惫,不过问题依然未经触动,而其紧迫性并不取决于询问者的倾向。这个问题需要不断地重新询问,如果我们至少还在乎理解自身的话。而且如果我们不假装给出了一项真正新颖的答案,那我们至少要有雄心赋予这个问题以新生命。
我们如何着手?如果我们对某物是什么不清楚,我们就去问它何时以及如何开始。现代性何时、如何开始?现代性的创生是什么样的?我们乐意且有充分的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
此乃一项正当,甚至必要的事业,不过它即刻引发了诸多困难。开端本质上是模糊的。最初的萌芽难以察觉,不经意就会犯错。因此,我们是在必定模糊或不确定的开端中寻求明晰。某一作品、观念、文学或建筑风格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我们会在哪一时刻开始寻求现代性的开端:十八世纪美国和法国革命的时候?十七世纪自然科学概念兴起的时候?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期?人们会如何回答?这些歧异的猜想并不冲突,现代性的构成因素无疑包含着宗教改革、现代科学,还有民主政治革命。不过,路德的信仰和伽利略的科学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关联?有可能存在某种基本的倾向,比如某种智性和道德上的倾向来定义现代人吗?或者人们必须接受现代存在(modern being)在要素上的离散,接受被一个词汇的魔力维系着的拼凑物?
让我们从我刚才列举的系列难题中无可置疑的某一点开始。我们曾经想,并且现在还想成为现代的。我们不需要确切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便可以知道在如此的意愿中,我们形成了一项规划(project)。现代性原本乃是一项规划,在欧洲构想出来的一项集体规划,最初也是在欧洲实施的,但是,从一开始其意图就是为了全人类。然而,规划是什么?规划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我们首先能更准确地辨识出其中包含着什么,我们就会了解关于现代规划的某些重要之事。
要形成一项最终是为了全人类的伟大的集体规划,首先要求的是巨大的信念,也即对人自身力量的信心。据说,我们中间最强大者治人,但事实是,对自身力量有信心的人或群体罕有见到。现代科学开启之际,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培根或笛卡尔非同一般的信心,对于现代科学彻底改造人类生活境况的能力的信心,只提及这二位即可。人们忍不住要说,他们怀有的信念何等盲目。的确,那时现代科学尚没有,或者几乎没有结出任何果实。著名的“科学奇迹”尚未显现。笛卡尔那个时代的医学对疾病束手无策,而他本人对血液循环也持有奇特的观念,却想象着医学会极大地延长人类寿命。
一项规划预设了我们有行动的能力,而且我们的行动能够改造我们的处境或者生活境况。许多现代性的分析者一直坚持第二点,坚持现代规划的改造、制造或建构主义的雄心。自然的改造、生产的组织、筹划(Plan)、人类生产自身,甚至灵魂工程师——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重要的。不过,我们决不能太快地忽略第一点。我们有行动的能力。在这一陈述中包含着一个整体世界。人类总是以某种方式行动,不过他们并非总是明白他们有行动的能力。在人类行动中存在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表现(express)人类的东西亦是暴露(expose)他们的东西,使得他们释放自我,有时则迷失自我。鸿蒙初开,人群集聚,打渔,狩猎,甚至发动战争(亦是某种狩猎),不过他们尽可能少地行动。他们把最大的活动空间留给众神,并且通过各式各样的禁忌、仪式和圣诫约束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行动、真正的人类行动,最初看起来是一种罪行、一桩罪过的原因。在黑格尔看来,这恰是希腊悲剧所揭示的:无辜的犯罪行动。悲剧显示了无法被讲述的,从行动之前到真正的人类行动的过渡。它显示了通向城邦的路途、城邦的生成。因为城邦使得人有能力行动。城邦是人类世界的那种部署(ordering),它使得行动成为可能且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