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能拥有这样一群能与我们彼此共情的读者,我们一直以来都心怀感恩。
我们从十几份长篇投稿中挑选了Lisa与玉洁的文章来分享给大家。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虽然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与文字,但我们却能感同身受地从文字里感受到她们的情绪以及对于东京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看法。
我们很荣幸能把两位的故事分享给大家,也希望大家能在东京,抑或是在自己正身处的地方留下、并拥有这样的故事与感受。
—— Chris
东京,天妇罗之味 /
Lisa Chen
这些年的夏天总往东京跑,短则几天,长则月余。
大约在一年多前,收到了东京朋友的微信,她说她家楼下天妇罗店的老爷爷过世了。其实当时,天妇罗店已经关门快两个月了。早前从朋友那里得知关门的消息时,心里只是想着,他们明明才在不久前登上关于高田马场的美食推荐,是不是有些可惜。后来,自己的日子继续过着,早就把东京的一切抛在了脑后。
说起来,这是一家太不起眼的小饭馆,深藏在早稻田大学附近狭窄的街道中,要不是看板上白底黑字写着“天妇罗几点到几点营业”,兴许就会完全忽略过去。店里提供的饭食也就那么几样,天妇罗套餐、天妇罗盖饭、加虾的天妇罗套餐、加虾的天妇罗盖饭,以及额外的天妇罗……一对老夫妇共同经营着这家店,奶奶盛饭、倒茶、煮汤,爷爷则负责炸天妇罗。奶奶会和食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爷爷则更显深沉地坐在灶台一侧,食客一来便起身准备起食材来……
天妇罗套餐
作为只是吃过一两次的食客,我和夫妇俩并没有什么交流,对他们近乎一无所知,也快忘了大部分从哪儿看来或听来的关于他们儿女的事情。但我可能不会忘记,每次说完多谢款待后,奶奶总会塞给我一大把清口用的糖,也不会忘记出门后带着一身油炸的味道,久久消散不去……
其实这样的小饭馆,在日本有太多太多,也去过不少,北海道只能容下六七人的寿司店、京都大学附近的关东煮店、新宫的居酒屋、广岛的广岛烧店等等等等,时而吵闹、时而安静,有时老板一人独自撑场,有时夫妇共同经营。与它们的回忆、想起来总让人温暖。不知道老板们还好不好?是不是还和食客们有说有笑?
想起小津安二郎《茶泡饭之味》的最后,经历繁多的夫妇共同品味着一碗再简单不过的茶泡饭。在这个场景里,丈夫说起:“很好吃。”妻子:“真的?让我试试……真的好吃……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的个人简单生活,习惯了的事物会让生活更轻松。现在我明白了。” 丈夫:“茶泡饭,就是这种味道了。”的确,也许天妇罗之味也本如此。自己平时总是选择以最随意的方式对待饮食,食物成为了日常生活中填饱肚子的基本手段,怎么做、怎么吃、吃什么全都变得不再重要。这些小饭馆,做天妇罗也好,关东煮也罢,它们没有光鲜的外表、没有翻新的花样、没有所谓优质的服务,但也正是它们,提醒着自己,所谓生活和生活的味道究竟是什么。
当然,话说回来,我早已忘记天妇罗本身的味道。即使回到东京,以后也再没有机会去重新记起。这样想着,便突然有一些感伤。
东京——孤独安宁并存 / 邹玉洁
我在最失意的时候到的东京。
刚大学毕业后进入职场的半年,内心曾笃定的信念与现实开始打架。回想二十刚出头的时候,以为生活中的磨难就算再困难,也是体面的、漂亮的,不容置疑地为永远向前的生活做铺垫。就像人处于幸福美满生活的时候回忆再三,那些成功面前的困难不再是面目可憎的,反而成了亲切的怀念。可普通人生活里遇到的困难,只是困难而已,它不漂亮,甚至说不上体面。
每天单单是醒来就足以使人感到毫无意义,在办公桌前坐着等待漫长的一天结束,与人交谈就像在脑内播放默片,无声无息,空空洞洞。时常望着桌上的时钟颤颤悠悠的指针发呆,为什么我会呆在这里?这一天结束前能给我带来什么?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逃走,必须去到另一个地方。
虽心里深知一趟旅行并不会得出答案,可是东京却意料之外地拯救了我。
东京是一个可以认真孤独的地方,也是一个孤独中可以获得安宁的地方。
东京却是一个可以认真孤独的地方,也是一个孤独中可以获得安宁的地方。
它有着双面性,一面是孤独,一面是安宁。可它们并不矛盾,在这里对立的事物可以存在,不会分上等或下等。就像不管现在每天在东京的人耳边聒噪的是什么,他们都能做到各得其所,在自己的一圈小天地里相安无事,不管是老人还是年轻人。
东京总是聚集了各处来的人们,五花八门,却又各不相识。
站在在涩谷街头空旷却又被人塞满的马路对面,被裹挟在人流中急速移动,余光飞快闪过数个大小不一、光彩熠熠的广告灯牌时,迎面各个方向涌来潮水般的人群,他们打扮得精致无暇,面不改色地大步流星朝马路对面走去。哪怕每个人的身体不得不紧挨着彼此,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没有人群之中炽热如火的目光,人人都很尽力地保持一种不动声色,投放在那无感无情的眼神中。或是源于紧张,也或是冷漠。
在这座寸土寸金的东京都市中,物理空间愈是压缩,人们被推向彼此的怀抱,内心的情感却愈是无法相通,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日本餐厅越来越多开始提供一人就餐的专属座位——让人们可以认真地孤独,并且有尊严地孤独着。
我一个人刚到东京的晚上没想到就尝试了一次,一兰拉面店里坐一人位置的人竟比坐大厅的还多。我被领到这一排座位最靠里的位置,冬天的大衣可以取下挂在背后,对独自一人用餐的顾客都照顾得如此周到令人难以置信。说实话一坐下我就感到难受,像是回到了图书馆不敢出声地上自习一样。为了独自用餐的客人不感到尴尬,座位的桌子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杜绝了一切与他人的眼神接触,就连上菜的服务员都避免了,一双手直接从两块布背后伸出来上菜。
这的确是日本人对孤独的人最好的尊重,但是万一我想看看别人吃的什么面好吃呢?万一我想在和他人的眼神接触中一起感慨、庆祝美食带来的愉悦呢?或是我只好对着这几面墙自拍?这一切都不会让我觉得孤独,而真正让我觉得孤独的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美味的拉面,风卷残云后想和别人分享这份喜悦和快乐的时候,抬头却只看到这几面孤零零的墙。
在东京行走的时候,不管是我身处人群潮涌深处,或是呆在为孤独人士定制的座位上,我都能清晰地感知到我的内心在出走,游荡。
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又是那么骄傲、有尊严地孤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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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东京一个远离喧闹的小社区——椎名町,虽然离商业中心池袋只有一个地铁站的距离,却像是开启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它的宁静平和与市中心人群的熙来攘往相比,让我更为着迷和惊喜。
东京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从近闹市的地铁口出来后,一路仿佛是进入桃花源前的铺垫,穿过一条带拱顶的路,光线开始昏暗下来,一阵微风带来骑单车的老伯,在卖茶碗蒸的老奶奶的店门口停下寒暄,还未到出口依稀就可以听到火车即将开来的鸣声,走到转角遇到忽然窜出来的儿小孩在阳光下互相追赶。
在东京的早晨醒来是多么不同,下楼走到民宿铺满榻榻米的大厅,在矮小的木桌旁席地而坐,阳光透过日式木头门镶嵌的玻璃直射进来,榻榻米像是被太阳晒透了似的温暖。拉开日式木门后,不得不低下头掠过门帘,听到门“哗啦”的一声,扑面而来的是东京的早晨:天空蓝得不可思议,缀以斑驳的白云,阳光嬉笑似地穿过云层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留下一道光影,街道上没有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走在这条明净的小路上,步调更是从容不迫,没有人可以让他们加快步伐。
一切除了蓝天和阳光外,都像是仍在美梦中沉睡着,是哪怕忽然跌进晴天白日也打扰不了的宁静。
在椎名町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发现日本人开的小店都很不入流,甚至可以说是落后。回忆起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出门不用带钱包,无论店铺大小,就连推车做小买卖的都能随时随地用手机二维码交易;每天醒打开手机,世界各地的发生的新闻八卦就如同滚滚洪流凶猛地涌来,接着人们都会在社交媒体立刻给出反应,因为没有人想被世界的潮流抛下;网络当下流行什么,马上就能在现实中看到五彩缤纷的实践者,商家也迅速反应,不放过赚钱的机会,每个人都像是被一股不停歇的潺潺流水裹挟着向前移动。
你有见过这样的理发店吗?店外没有看了发晕的彩色旋转标志,也没有为了吸引顾客的流行发型照片,打折办卡的广告也只会显得廉价,唯一吸引人的是门口外边安静摆着的那几排颜色饱满、馥郁的鲜花,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途中无意发现一家二手书店,店里卖的都是旧书,杂七杂八的内容都有,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也安静地坐在最靠里的位置看书,客人抽拿翻看书时的窸窸窣窣打也扰不了她,我好奇书店开在人这般少的街区要如何盈利?随后想想赚钱对于她来说从不是目的吧;到了吃烤串的夜宵时间,与同住一屋的朋友钻进一间小店,店里只有一位老伯,没有客人,这里就卖一些简单的肉串、素串,味道却是相当的惊艳。老板手把手给我们烤好了后便沉默地看着电视综艺,一杯冰冻朝日啤酒下肚后我心满意足走出门,心想地图上攻略上都找不到的好店竟被我发现了,却在下一秒看到同一条路上,隔壁稍大的烧烤店门庭若市,我想着上家小店的老伯,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原本生活中的所有东西,我已忘却的,如今又无比欣喜地重新发现。我驻足路中间朝着左右两个方向远望,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没有尽头的蓝天,颜色饱满得像是渐渐有了生命,两排低矮的房屋被各式各样的电缆连接,在小路上投下稀稀疏疏的的影子,路灯休息了似的安静地呆在一旁,每家每户都有自行车,稀稀拉拉地在人行横道的边上停放着。
这些日本人开的传统小店,这样逆行着,轻轻地跃过裹挟人们急速向前的洪流,静静地、毫不谄媚地呆在角落里相安无事。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加快步伐,只是从容不迫、怡然自得地按照自己的步调前行,是一种满足于现状的快乐和充实,你看不到他们为了追赶却又违背内心的惊慌失措和恐惧,他们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路要走哪个方向。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害怕变得平庸,恐惧被时代抛弃而拼命想抓住点什么,毫无目的地读书、拼了命出国留学、盲目地找工作却不知意义何在,为的是以此构筑一道堤坝,来抵挡焦虑汇成的大海,人们在那里眼看就快被淹死了。
而在东京的时候,观察和思考这个世界、审视自省的瞬间变得绵长,在这样真空的生活里,我也变得敢呼吸了。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中,我所看到的世界里存在的一切,在东京可以是多元的、不矛盾的、并存的,有的人热衷于追求世俗的成功,有的人能安于自己所做的事情,这都源自于内心对自己的认同和赞许,是连金钱也买不到的安宁,没有任何人可以攫取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