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没有外人提醒,若溪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她就将例常的过生日从生命中勾划出去,从枷锁里解脱了似的,没有蛋糕,没有许愿,极个别要好朋友的礼物,这让她感到轻松自在。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一旦紧盯着分分秒秒的指针,那会有巨大的恐慌感。比如,独自在房间,那指针走动的“哒哒”的声音是会放大的,到最后,仿佛重击似的,敲打在脑壳,一下,一下,只想落荒而逃。但也可以用超然的眼光去看它,把时间看作一条河流,想象自己是一个乘船的观光客,那些珍藏如烟花的记忆,就好比在河流的中途,遇上了绝美的风景,体验欣赏结束,然后重回船上,去往下一个未知。
若溪就是这样看的,时间是流动的水,抓不住它,但人始终身在其中,随着它沉沉浮浮。若只在意目的,就忽略了风景。
2
若溪从英美文学专业毕业后,陆陆续续接了出版社的翻译活。她的工作,就是将一本本砖头厚的外国小说,逐字逐句地翻译成中文。译文,是二次创作,她感觉到译者是百变磨具,作家文风不同,她就也依着那个框儿,自由地捏合自己,时而明丽,时而幽深。
她的时间相对自由,状态好的时候,她能坐在电脑前一整天,将文档一行行地填满。想放松了,她就背着水壶去登山,葱郁的红纱树挡住了阳光,稀稀落落从叶缝间掉出的光影迷人。一节节攀登台阶,和她码字的过程很像,每一步都踏实。若溪喜欢一口气登上山顶,长长地吸气,再呼出,思绪就被排空了,山下的高楼成了积木般大小,小人国一样。
若溪的生活方式从没被家里人理解过,他们管它叫尽看些闲书,不务正业。妈妈的观念尤为古板,她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吹风,“你至少要一份稳定工作吧,做教师,或是考个公务员。翻译嘛,只能当文艺爱好,你看,这稿费一拖就是半年一年的,生活一点也没保证。”
同样的,在亲戚们看来,她的日子是空中楼阁,不食人间烟火,不曾落地。他们的关注点是薪资、住房、对象、日常里的琐碎、旁人的八卦,这些闲聊只要一开头,就长得像拍不完的韩剧,七邻八舍发生的事情,也可以搭上多年前的往事,一声高过一声,这嘈杂将人淹没。一会儿,他们的矛头突然指向了她,“哎,若溪,你也该稳定下来了啊。”若溪在饭桌上是游移惯了的,她尝试屏蔽。而一些话,还是固执地突破着那层稀薄的屏障,冲进来,让她头脑发胀。
文艺的审美向来都是私人性的,是心底悄生的共鸣的撞击,对于现实生活,它确实产生不了实质性的功用。可谁叫她一触碰文字,就着迷了呢,为了这份喜欢,她就得承受周围人的不理解的目光。若溪听得腻了,索性就从家里搬出去,单租了个小房间。她自足自乐,却也不可免俗的,舔出一点苦涩。
3
正当若溪手忙脚乱,将散乱地上的一摞摞书,摆放在刚搭架起来的书柜上时,半开半掩的门那里,飘来一个声音,“呀,新邻居,你好你好,要不要我帮忙?”一个剃着寸头的男孩探进来,戴着大耳麦,一副休闲装束。他这样自来熟的打招呼方式,把若溪吓了一跳。
“啊,不用了,谢谢。我这儿太乱了。你住在隔壁?”
“对呀。我叫阿冬。公司在这附近。”阿东也察觉到了若溪的慌忙,以及她的婉拒口气,他后退了几步,“碰到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我对这一带熟。”
若溪关上房门,呼了一口气。自己的个性还是从小到大没变呢,独来独往习惯了,对陌生人的好意,第一反应是先拒绝。估计新邻居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吧,若溪吐了吐舌头。她的视线又落在了书柜上,除了书,那里还摆着她从各地收集来的陶瓷杯、盘碟、布娃娃和动物模型。若溪满意地点点头,这新家,不算赖吧。
一个人的生活是简单宁静的,若溪不嫌单调,反而就喜欢这一点。规律性的作息,令她感觉舒适。把控节奏,是她工作中所必需的重要技能,在生活上,这也很受用。若溪会在晚上用炖锅煮杂粮粥,早晨一醒,就能喝上热乎乎的一碗。冰箱里常备蔬菜瓜果,肉和鱼放冷冻格。她上午工作,中午烧点饭菜,下午继续,晚上看看闲书或者电影,写点评论。
自由职业者的弊端也是明显的。一个人和自己相处久了,她的社会交往能力也就弱化到了历史最低点。身为译者,若溪在语言的漩涡中打转,她可以完全沉浸在语境中翻译,而作者的文字是个黑洞,若是情感投入得深,不慎被吸入,她就像个不会游泳的冲浪者,一次次地独自往浪顶走,而一次次无情被海浪吞没。这感觉孤独极了。
好在,有一个人能将若溪从冰凉的冷水里捞上来。这个人就是阿冬。
4
和阿冬熟悉起来的一个契机,是他一次敲门,腼腆地挠挠头,想找若溪借点书看。阿东在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平常和报表、数字打交道,遇到忙季了就没日没夜的加班。下班后,仅有的娱乐也就是玩玩游戏,看看科幻电影。第一次看到若溪在搬书,他就对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既然你喜欢科幻电影,那就先看科幻小说吧。”若溪从架子上拿出一本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递给阿东。
阿东也是个死脑筋的理科生,他做事的逻辑是,要么不做,要么就要研究透彻。他拿到书,发挥出他的擅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书评,将全书的脉络理了一遍,还分析了阿西莫夫的写作手法。不仅如此,他还尝试写一篇短篇的科幻小说,用来验证他的思路。若溪收到他的小说,还挺生动的,不禁笑出了声,有点佩服起他的死磕劲儿来。
“我的小说怎么样?”第二天,阿东带着得意的神色过来,朝若溪挤了挤眼睛。
“唔,情节挺有趣的,有些字句也挺灵气。看不出来,你蛮有天赋呀。”若溪这才好好打量起阿东,他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
“那是,只怕有心人嘛。你等着,我再拜读些大作,以后可得要你刮目相看喽。”阿东留意到若溪已经几天没出门,他不由分说地推着若溪下楼。“瞧你的脸色,这么苍白,不晒晒太阳怎么行。”
若溪确实已经消沉了好几天,怎么也琢磨不好一段内心独白的翻译。她不禁讶异于阿东的观察力,一边收起自己原有的偏见,理科生还是蛮细腻的嘛。
自那以后,阿东便时不时地拉若溪一起跑步,打球。保证定期运动,若溪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阿东爱讲冷笑话,这和他的扑克脸形成鲜明反差,次次都能面不改心不跳地逗乐若溪,和他熟悉之后,若溪变得越来越爱笑,笑得阿东心里暖洋洋的。
5
若溪曾以为一个人的日子最为自在,不曾想到,有人的陪伴,心会像石头着地一般的安稳。所谓的陪伴就是:当一个人的世界在落雨,绵绵不休,泥泞不已。另一个人观望良久,鼓足勇气踏入这个圈,伸出手来拉他(她)一把。各人有各自的雨天,若他人懂,身后的黑洞被照进光来,也不再是永无止境的黑。
若溪习惯了阿东在生命中的存在,就像阿东习惯了睡前想起若溪的笑容一样。
阿东的表白是在半年后,在一个美术馆,正当若溪聚精会神驻足在一幅抽象画前,阿东绕了过来,摸了摸若溪的头,“看你这么喜欢,那以后咱们的家就买这幅吧。”
若溪呆住了,阿东笑笑,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喜欢你。”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消匿了,一排排的字画和玻璃窗,三三两两的游客,大厅里的嘈杂人声,都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融。眼前,只有她和阿东,开满花的田野,有清灵的鸟叫声,像置身于宫崎骏的动画里一样。
恋人的心是伸缩的,它会在某刻探出来,好似一个巨大的壳,安全覆裹住对方。它又会化身一堵隐形墙,隔绝开未知的外在世界。这过程悄无声息,只有两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