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死亡率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数字。
就算一种疾病的死亡率只有0.01%,但是,对于一个病人,一个家庭来说,死亡与非死亡就是100%的事情。
很多时候,医学都是无能为力的。治愈,只是一种奢求。
这是一名主动脉夹层的病人,男性,62岁,体重100kg,几天前因情绪激动而突发胸痛,急诊查出主动脉夹层,DeBakey I型。病人的升主动脉内膜出现了一个破口,由于血流的冲击,血管内膜发生剥离,夹层一直从主动脉弓撕裂至降主动脉和髂动脉,是主动脉夹层中最危重的类型。
由于病人的情况相对比较稳定,没有进一步进展,收治入心外科监护室后,进行了严格的血压控制和内环境的调整,打算第二天进行择期手术。
早晨8点,病人从重症监护室被推入手术室。病人躺在大大的床上,吸着氧气,呼吸急促,神志已经有些淡漠。在准备将病人搬至手术床上时,病人突然从手术衣中掏出一个信封,嘴里呢喃着说道,这是给麻醉医生的。
我和我的同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做才好。稍稍犹豫之后,我们谎称收下了这个信封,却赶紧通知家属来到手术室门口,原封不动地将信封交回到家属的手里。其实,对于病人来说,此刻,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了。这个信封里,装的都是病人对活下去的渴望,以及希望自己能够得到最好的医治——人终究是怕死的。
时间不容耽误,虽然目前病人生命体征稳定,但是,身体里的主动脉夹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立即对病人进行吸氧、建立各项监护、开放外周粗大静脉、进行基础血气和ACT检测、进行左右桡动脉和足背动脉穿刺,密切的配合和娴熟的技术,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
心外科医生到场之后,我们进行了麻醉诱导,病人的左手和足背的动脉血压都比右手的动脉血压低,意味着动脉夹层的范围非常广,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气管插管之后,我们进行了右颈内静脉穿刺,按照主动脉夹层的手术麻醉常规,连接各路补液、测压装置、微泵药物、心排量、SvO2等,复杂而整齐的排线布满病人的头部,为渴望存活下去的生命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希望。
分离主动脉弓的过程比我们想象得要长,由于病人撕裂的程度比较严重,累及主动脉弓上三支主要的分支血管,需要进行血管置换的范围比较广。心外科医生好比刀尖上的舞者,需要将撕裂得面目全非的血管,进行“骨骼化”分离。
建立体外循环之后,顺利过渡,体温逐渐降低,主动脉暂时阻断,心脏停止供血之后,心跳逐渐停止。
两个小时之后,心外科医生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血管吻合,一边升温,一边进行最后的冲刺。主动脉开放,心肌重新恢复血液供应,但是,监护仪上心跳始终显示为一直线。
数分钟后,终于出现了室颤——此时此刻,只要心脏还能动,就有复跳回来的希望!“立即除颤,20J,充电”,心脏一记颤动,停顿了一瞬间,又开始室颤!
吻合口、温度、电解质、药物,我们逐项排除,在第三次除颤之后,心脏终于开始跳动,缓慢的,非窦性的,ST段抬高的,但是,开始跳动了。
体外并行阶段,我们进一步调整了病人的内环境情况,辅助升压药物维持,病人的生命体征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病人的心电图模拟导联始终显示ST段抬高——缺血再灌注损伤?冠脉气栓?心肌缺血?心脏位置变动?
在并行了将近30分钟后,病人的ST段始终抬高,出现了各种心律失常,血压始终无法维持,监护显示心功能直线下降——出现了术中心肌梗死,无法停机。
随后,噩梦一般的室颤再一次来临。心外科医生马上决定进行二次体外循环,进行冠脉搭桥手术。
我们都明白,病人情况越重,一般情况越差,体外循环时间越久,预后就越差。但是,此时此刻,在权衡利弊之后,作出决定,只有进行冠脉搭桥才有可能保住病人的性命。
此刻,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5个多小时,心外科医生、麻醉科医生、体外循环师和手术室护士,大家没有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似乎开始有了一些预感,病人的情况并不太好。
一个小时的时间,心外科医生完成了前降支、回旋支和右冠状动脉的搭桥手术,准备进行二次主动脉开放。
所有人都在期待,不知道重新获得血液的心脏是不是能够跳回来。然而,令所有人失望的是,心脏连一下蠕动都没有。主刀将心脏捏在手里,进行心脏“按摩”,数分钟后,开始室颤,除颤1次,心脏恢复了跳动!
大家都很欣慰,二次转机的决策似乎是正确的。
无奈的是,并行阶段,心脏再次发生了室颤。我们立即静脉注射肾上腺素、利多卡因、硫酸镁等等所有可以帮助心脏重新跳回来的药物,但是,似乎心脏已经到了垂死挣扎的边缘,始终没有一记正常的搏动。
再次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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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时间已经走到了下午6点,距离手术开始已经整整10个小时了。大家的耐心似乎也已经到了边缘,疲惫感也开始袭来。
病人的病情比我们术前估计得要差很多。长时间的手术、大血管的置换、反复的降温复温、心肌反复的缺血再灌注损伤、反复的除颤刺激——情况逐渐恶化,此刻,今夜,我们还能够战胜死神吗?
心外科医生与家属谈话,目前的情况并不好,让家属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们始终希望将病人的内环境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一批一批的红细胞、血浆、冷沉淀、PPSB、Fg等等维持生命的血制品源源不断地进入病人体内,希望能够帮助脆弱的心脏改善氧供和氧耗之间的平衡。
时间走过了晚上10点,心脏依然无法撑起自身的循环重担,再长时间的消耗只会让情况变得更佳糟糕。心外科医生结束了止血,决定延迟关胸,我们将心血管活性药物调大,装上临时起搏器,逼着心脏逐渐脱离体外循环,靠药物辅助心脏搏动,转运至心外科监护室中继续调整。
凌晨1点,在手术开始后整整17个小时,病人被送回了重症监护室。
两个小时之后,经抢救无效,宣布临床死亡。
家属非常安静,或者,还来不及接受这样的结果。主动脉夹层手术的围手术期死亡率高达30%,这就意味着,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家庭会变得人财两空。我们完成了所有的手术流程,进行了所有的抢救流程,用尽了所有的抢救药物,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面对这样凶猛的疾病,依然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