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翾
《〈究竟大悲經〉新考
——兼論P.2020粟特文殘卷之性質
》(
原載《中華文史論叢》 2023年第4期
)
提要:《究竟大悲經》是隋代或初唐在中國以漢文寫成的一部偽託爲佛說的經典,在文體上與思想上都頗有趣味。這部偽經已失傳,但歷史上曾經有過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所以,敦煌、吐魯番出土的漢文文獻中,有一定數量可以比定爲《究竟大悲經》的寫卷;而且,敦煌藏經洞出土一號粟特文殘卷(P.2020)中也有相關的內容。可見,這部伪經不僅在漢地流行,粟特人也曾翻譯與閱讀它。本文基於出土文獻,探討《究竟大悲經》的文本流传史。在梳理漢文殘卷與引文的基礎之上,筆者試圖對粟特文殘卷的性質提出新的假說,即P.2020爲粟特文《究竟大悲經》抄。
關鍵詞:敦煌 佛教 偽經 粟特
閱讀導引:
引言
一 殘卷補録與分卷概觀
二 見引經文輯証
三 粟特文偈頌對勘
四 粟特文殘卷芻議
結論
補記
《究竟大悲經》者,中國撰述偽經也。撰者不詳,成書年代爲隋末唐初。[1]經中諸品以佛與菩薩往復論義爲中心,乃大乘佛經中習見師資問答之體。諸菩薩之名,皆非淵藪於漢譯釋典,而抽繹自核心教理概念,如無礙、天真、混融、遍敬、鑒照等;故視作嚮壁虛造之寓言式人物,亦無不可。究其思想底色,乃一基於如來藏思想之唯心論;然撰者融匯諸家,變本加厲,固不可目爲尋常偽經而等閒視之。此經亦名“祕密圓教經”“萬物不遷經”,[2]或爲撰者自述所學之曲筆。由此窺見其思想淵源,囊括天台、華嚴教判之別圓二教說與僧肇(384–414)《物不遷論》,兼及無爲、太極等漢地非佛教觀念。[3]故此經於文學史與思想史之意義,固不待詳陳。
本文擬就《究竟大悲經》相關之文獻資料作一通盤之考索。於前賢時哲基礎之上,補苴闕漏,闢除蕪穢;有一得之愚,亦附著焉,或爲當來讀此經者之一助也。此外,《究竟大悲經》於唐代在華胡人中之流播,尤爲筆者所措意。敦煌出土粟特文殘卷P.2020與此經有關,然其性質未易明也。因不揣謭陋,試據漢文新輯所得,對此粟特文殘卷之性質作一淺析,以就教於識者。
《究竟大悲經》於唐代經録凡三見,按年代次列如下:道宣《大唐內典録》卷一〇:“《究竟大悲經》三卷。”[4]智昇《開元釋教録》卷一八:“《究竟大悲經》四卷;
或三卷,亦云八卷
。”[5]圓照《貞元新定釋教目録》卷二八:“《究竟大悲經》一卷;或三卷,亦云八卷。”[6]
經文早佚,僅存殘篇斷簡。曹凌於敦煌文書及日本古寫經中廣泛蒐羅,著録二十六號。[7]此外,就笔者知见所及,尚有六号。其中四號爲日本杏雨書屋所藏敦煌文書,自2010年始陸續刊布於《敦煌秘笈》,曹凌或未及見,無足深怪:
(一)羽134,四卷本之卷四,首尾全,內容爲第十三品至第十六品。首題“究竟大悲經卷第四”,與尾題同。[8]爲李盛鐸(1858–1937)舊藏。[9]
(二)羽180,四卷本之卷四,首殘尾全,內容爲第十三品中部至第十六品,尾題“究竟大悲經第四”(原卷如此)。[10]爲李盛鐸舊藏。[11]
(三)羽263,或爲四卷本之卷二,首全尾殘,內容爲第五品前半。首題“究竟大悲經卷第二”。[12]爲李盛鐸舊藏。[13]
(四)羽339,四卷本之卷二,首尾均殘,存26行,內容爲第七品末至第八品初。[14]後綴北敦7884(制84,北8237)。[15]故知此二號均爲李盛鐸舊藏。[16]
其餘二號,分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與柏林國立圖書館(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不易得見,故擇要著録如下:
(五)故宮新153369,三卷本之卷三,首尾全,內容爲第十一品至第十六品。首題“究竟大悲經卷第三”,與尾題同。背面鈐有“瓜沙州大坙印”[17]數方。前有戊子年(1948)周肇祥(1880–1954)序,爲周氏舊藏,後爲徐宗浩(石雪,1880–1957)所得。徐氏既歿,由其家屬捐贈故宮博物院。[18]
(六)吐魯番殘片Ch/U 7675,分卷不明,首尾均殘,僅存2行行首數字,內容爲第九品中部。[19]“勇猛菩薩”作“踊猛菩薩”。背書婆羅謎字。[20]
已知存世殘卷中,有五號屬三卷本,其內容存佚情況如表一;有十六號屬四卷本,其內容存佚情況如表二。[21]
表一 《究竟大悲經》三卷本殘卷存佚情況
(表中注释与公众号尾注对应关系为: ⑥ = [22])
表二 《究竟大悲經》四卷本殘卷存佚情況
(表中注释与公众号尾注对应关系为:① = [23])
其餘諸號殘斷過甚,無法推知其卷數。就內容而言,此類分卷不明之殘片以第九品與第十一品居多。[24]上表所列諸號非三卷本,即四卷本。若八卷本,則未之見也。
此外,無論分卷如何,目前尚無殘卷可明確判定爲卷一;故《大正藏·疑似部》僅收入《究竟大悲經》卷二、三、四,卷一闕如。筆者下文擬就相關存世文獻略作鈎稽,比輯卷一佚文,以求管窺前四品之舊貌。
此經於敦煌出土經疏及經抄中數見徵引。曹凌據《大正藏》檢出唐神鍇(一名楷)[25]《維摩經疏》卷六:
故《究竟大悲經》云:“聖聖言說異,意旨悉皆同。文字即解脫,大小理處同。”[26]
此處《大正藏》本據P.2040。所引偈頌出第十一品中部。“聖聖”作“衆聖”,餘皆同。[27]
田中良昭於敦煌本佚名[28]《法句經疏》(P.2192)中檢出二條。[29]現復檢原卷,條貫如下:
(一)《佛說法句經》第十一品“與諸衆生作將來業”[30]條下:
《大悲經》云:“大乘之法,由如欎金山頂有旃檀之樹,忽風吹動,逆風卅里香,何況順風,其香無量。”[31]
《大悲經》當爲《究竟大悲經》之省語。此引第十四品佛告金剛照菩薩語:“譬
如欎金山頂有栴檀樹
,急
風吹動
,其有香氣,
逆風
四十
里
,
何況順風
。”[32]文字略有出入。“忽風”應爲“急風”之訛;“卅里”或爲“卌里”之誤。
(二)《佛說法句經》第十一品“五蓋及五欲”[33]條下:
《大悲經》云:“衆聖明瞭說,消融於毒害。煩惱先自無,何處有五蓋。”
所引偈頌出《究竟大悲經》第十一品中部,在前述《維摩經疏》卷六引偈後。“煩惱”作“惱惱”,餘皆同。[34]
再者,該《法句經疏》間或引經不具出典,冠之以“經云”“又云”。田中良昭未及詳考。經筆者初步核驗,其中兩條引自《究竟大悲經》。其一在《佛說法句經》第六品“善知識者是汝父母”[35]條下:
此引《究竟大悲經》第六品佛告無礙菩薩語:“一切衆生身內佛父母者。太陽真極已爲父,無礙神性已爲母。
寂照
已
爲父
,
照寂
已
爲母
。天真已爲父,零宅已爲母。”[36]同疏另有一條引文,容後詳論。
此外,筆者於敦煌文獻中檢得如下二條引文,姑識於此,以俟参稽:
(一)P.2903:佚名《挾注六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擬)》,[37]首殘尾全,尾題“注多心經一卷”。卷中注《心經》“無智亦無得”[38]條下:
故《究竟大悲經》云:“菩薩以不起爲因,無得爲果也。”[39]
此引第十品終章:“說是法時,無量大衆冥會
不起爲因
,
無得爲果
,同真際,等法性。”[40]同卷別有一段引自《究竟大悲經》,詳見下文。
(二)羽100:[41]佚名《佛教文獻雜抄(擬)》,[42]首残尾全,存78行。首行残存:
此引《究竟大悲經》第九品末佛告冥識菩薩語也,[44]可據補爲:“[心用性,緣慮是真]淨;性用心不可,毀壞照真金。”此語亦見佚名《大乘要語》(T.85, no. 2822,據S.985v),不具出典,挾雙行小注:
“心用性
,
緣
理
是真淨
;
心者,去也。性者,清淨性。緣者,六塵境界。真淨者,不生滅理也。
性用心不可
,
性者,悟法之人不可滅心數法。
毀壞照真金
。真金者,心、心等。
”[45]“緣慮”作“緣理”,餘皆同。
《究竟大悲經》第六品與第八品有二偈[46]亦見於禪宗文獻,以“臥輪禪師偈”之名行世。臥輪(倫)者,隋末唐初禪僧也;其禪法於吐蕃時期及晚唐五代敦煌影響深遠。[47]至於臥輪禪師偈,柴田泰與梅開夢(Carmen Meinert)二氏論之甚詳。[48]然經在偈先,偈在經先,莫衷一是。若偈在經先,則此二偈非《究竟大悲經》引文。故此處闕疑,不擬深究。
綜上所述,目前已知徵引《究竟大悲經》之經疏及經抄凡四家:神鍇《維摩經疏》(即《崇福疏》)、佚名《法句經疏》、佚名《挾注六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擬)》、佚名《佛教文獻雜抄(擬)》。其中,神鍇爲玄奘門下明恂(大乘恂)之弟子,屬法相宗。[49]《法句經疏》撰者不詳,然觀其注經之法,當屬北宗禪一系。[50]《挾注六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擬)》匯六家注爲一爐,曰:辯、泰、道、開、覺、明,皆不知何許人也。[51]其中引《究竟大悲經》者,唯泰一家。筆者細勘“泰曰”之淵源,不乏與《法句經疏》冥符之處。[52]故泰亦爲北宗禪僧,可得而明矣。《佛教文獻雜抄(擬)》體裁與前述經疏不同,其所抄經文多本自大乘佛典;此外,於禪宗系偽經(《佛說法句經》《佛爲心王菩薩說頭陀經》等)及法相宗論疏(曇曠《大乘百法明門論開宗義記》)亦有涉獵。[53]故若云其撰者學兼禪與法相二宗,殆非虛譽。
P.2020即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掠去粟特文殘卷第9號(Pelliot sogdien 9)。卷背寫漢文《受戒懺悔文》(P.2020v),爲受八關齋戒之禮懺儀。[54]粟特文首尾均残,存148行。邦旺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1902–1976)作初次録文與法譯,[55]然其底本所由不明。其後,吉田豊將粟特文第102–148行與漢文《究竟大悲經》第十二品中偈頌勘同,[56]並據此就P.2020及相關寫卷之性質提出新說。在檢討吉田新說之前,茲將漢文偈颂與粟特文逐句对照,编次如下:[57]
(表中注释与公众号尾注对应关系为:8⑥ = [58],9① = [59],11② = [60],14③ = [61],15① = [62],16② = [63],18③ = [64],21④ = [65],23① = [66],26② = [67],26③ = [68])
此偈頌後接數行殘文。以文脈推之,當爲第十一品末段:
爾時衆中有一菩薩摩訶薩,名曰普泯,聞佛所說豁然意解,即於身上了了分明見十二部經。[69]
“普泯”之名[70]於此經他處未見,析其字義,當爲“混融”之耦語也。以第十一品末段續第十二品中偈頌,前後顛倒,或爲原文錯簡,或爲譯者臆改。然細翫其義,普泯所觀身相與第十二品旨趣(即“顯一切衆生身與法一如無二”[71])甚爲契合,讀之並無狗尾續貂之感。其身顯現之通天卷軸,泯是非,融真妄,與偈中所唱之“大經卷”相得益彰,乃經教靈驗之記。即使臆改原文,亦非不可理喻之舉,其中或有深意在焉。
吉田豊以此偈頌爲徵引《究竟大悲經》之文,其所據如下:[72]
若其說可從,則此句與前述“《究竟大悲經》云”相類,爲疏中引經之時明記出典之語。其文所本爲三卷本,爲四卷本,尚未可知。吉田豊據此推測P.2020與相關殘卷(P.2021、P.3521v)[73]之性質,以其近乎於前述《法句經疏》,亦爲引《究竟大悲經》之禪宗文獻。[74]筆者擬對此說略加檢討。
吉田豊譯爲“引”一詞(
sxwʾstʾk
),本義爲“舉,取”(
sxwʾy < *us-hwāhaya-
[75])。此處譯作“抄”字或許更爲妥貼。《說文解字》:“鈔,叉取也。”段注云:“叉者,手指相逪也。手指突入其間而取之,是之謂鈔⋯⋯今謂竊取人文字曰鈔。俗作抄。”[76]故知“抄”之本義與“舉,取”相近,後引申爲略取或遮取之義;換言之,非照本謄録,乃局部摘録,且有所增減。徵引之類,形雖近乎抄略,然旨在援用他處文例以爲釋經立說之典據,其質異也。故往往博采經文,兼下己意,非述而不作之謂也。以是觀之,則P.2020既無解說之辭,亦非經疏之體,徵引他經之例未見,與《法句經疏》迥異。
職是之故,筆者敢攄鄙見,改譯前揭字句如下:
若鄙見不謬,则此句之前數段粟特文當亦自《究竟大悲經》某卷抄略而來。此於第54行 “天真菩薩”(
krʾn βγy pwtystβ
)一名亦可见一斑。天真菩薩從佛受諸法即相解脫之教,事見《究竟大悲經》第十品。[77]然彼品主旨與粟特文第54–77行内容相異;故若後者亦抄自《究竟大悲經》中,其所據當爲卷一逸文,亦不難想見之事。換言之,《究竟大悲經》完帙之中,天真菩薩承佛教勅,殆非曇花一現,而至少見於二品也。
此段粟特文(行54–77)亦爲師資問答之體。問者爲天真菩薩,而答者爲佛。其中,第70–71行有脱文,以小字補書於行間及左邊緣(圖一)。其補入位置當爲第71行中央。邦旺尼斯特不察,誤作第70行末與第71行初之間脫文,以致文義支離難通。[78]
圖一 P.2020粟特文70–71行間及左邊緣補書
茲正其誤,並將此段文句析爲數節,迻譯如下:[79]
(表中注释与公众号尾注对应关系为:56–59② = [80],56–59③ = [81],補書④ = [82],73–76① = [83])
此段天真菩薩所問之義,一言以蔽之,乃諸法生滅相與真如佛相無二無別。此義於第十品未見,而見於大英圖書館藏敦煌寫卷S. 487。此號首尾均殘,無首尾題,亦無品題。殘文存48行,“天真菩薩摩訶薩”之名數見。池平紀子初次録文,並推測其为《究竟大悲经》卷一残卷。[84]其中,第27–34行內容爲佛告天真菩薩語,與前揭粟特文互爲表裏:
佛告天真菩薩摩訶薩曰:汝及大衆澄神真境,更莫外緣。吾今爲汝分明解說。汝問“上盡諸佛,下盡蜫蟻,於中一切衆生同法性、等真如”者,以真一故。一切形質、苦樂、果報皆是一故。以是一故,一切皆一。一切皆一故,一切一,一一切。以然者,以真如法性不生不滅故。真如法性不生不滅,一切形質、苦樂、種種果報皆悉不生不滅。[85]
此非逐字對應,然究其要旨,與粟特文中天真菩薩所問之義(即[a1]–[a4])實異轍而同趣。可堪注意者有二:一、“真如法性”於粟特文析而爲三:佛相、佛心、佛智,鼎足而立。二、粟特文“一切諸種相煩惱、善惡業”者,漢文作“一切形質、苦樂、果報”。其辭雖異,其義一也。
此外,筆者將同卷第35–46行中若干文句與前揭粟特文勘同。兹具引如下:
天真菩薩摩訶薩復白佛言:世尊,一切衆生身內真如法性,可得言不生不滅。地水火風、色受想行識,皆因緣和合如生,何得如言不生不滅?
佛告天真菩薩摩訶薩曰:
汝言地水火風、色受想行識是生滅者
,爲先有竟生,爲先無竟生?
若
有,
先有,有已,有不生
;
若
無,
先無,無已,無不生
。已生中無生,未生中無生,已生未生中復無生。已生中無生,未生中無生,復不得半生半不生。故地水火風、色受想行識皆不生。故雖生不生,終日生,如未曾生;雖滅不滅,終[日滅,如未]曾滅。[86]
此段佛告天真菩薩語關涉生滅有無之辨,微言大義,引人注目;故見引於前述敦煌出土經疏。笔者目力所及,检得如下二條:
(一)P.2903:《挾注六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擬)》。卷中注《心經》“不生不滅”[87]條中“泰曰”下:
依《究竟大悲經》云:“佛告天真菩薩:
汝言地水火風、色受想行識是生滅者
,爲先有竟生,爲先無竟生?
若先有,有已,有不生;若先無,無已,無不生
。已生中無生,未生中無生,已生未生中復無生。已生中無生,未生中無生,復不得半生半不生。故地水火風、色受想行識皆不生。故雖生不生,終日生,而未曾生;雖滅不滅,終日滅,而未曾滅。”[88]
(二)P.2192:北宗禪系《法句經疏》。《佛說法句經》第十一品“一切諸衆生,實無有生滅”[89]條下:
經[90]云:“其生法,爲先有竟生,先無竟生?
若
是
先有
,
已
有訖,更
不生
;
若
是
先無
,無
已
無訖,更
不生
[91]。已生中無生,未生中無生,現生中無生。”⋯⋯是故“雖生不生,雖滅不滅”。故經云:“終日生,如無有生;終日滅,如無有滅也。”[92]
《法句經疏》所引“經”當爲《究竟大悲經》。經題見《挾注六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擬)》。前述池平紀子之說,乃據殘卷內容所作之推論;今據敦煌出土經疏明驗此條引自《究竟大悲經》,則可爲此假說之實證。如前所述,“泰”注《心經》與《法句經疏》頗多相合之處;故其引經同源,亦不足怪也。“地水火风”者,四大也;“色受想行识”者,五陰也。校之前揭粟特文一節(即[b5]–[b6.1/2]),若合符契,故二者之淵源關係可知。而粟特文與漢文殘卷內容之出入,或與前者抄略或筆削經文不無關聯。
佛爲天真菩薩說此義已,復以一譬喻開示(行78–102),頗具理趣。茲撮述其梗概如下:昔有大醫王通達一切醫術。彼有一子,以所學傾囊相授。一日欲試其子所學,故於身作沈痾相,命其子速往四方林壑田原察訪,尋非藥之藥。子從父命,十日間遍尋各處,猶未見非藥之藥,遂還詣其父,具告本末。父告之曰:汝學已成,勘爲遍世間醫王。真如法相亦復如是。若於虛空遍法界一切種相,善惡邪正,不見法佛相爲一,則不能證薩婆若佛果,亦不堪爲遍世間法王。[93]此醫王試子譬喻,於他經未見。以文脈推之,當亦屬《究竟大悲經》卷一。惜其漢文之不存,於胡語得其彷彿。
此段問答前(行1–53)爲通達成就之名數。首殘,故說法者身份不明,或亦爲佛告某菩薩語也。通達成就者,十有二之數;今僅存其七,羅列如下:[94]六、佛無礙力(
pwtʾnʾk ʾpw pcxwʾk zʾwr
),七、佛相事(
pwtʾnʾk prγnh ʾt ʾrkh
),八、佛轉變(
pwtʾnʾk wrz prwʾyrt
),九、法眼(
δrmʾyk cšmy
),十、法照(
δrmʾyk wytʾpʾkh
),十一、法音(
δrmʾyk wnxr
),十二、法融(
δrmʾyk ʾzʾym
)[95]。其中,“轉變”與“法音”見於第九品,勇猛菩薩說二者皆爲從佛心性本際海藏涌出;[96]“無礙力”者,同品下文佛告勇猛菩薩偈中有“阿梨耶龍無礙力,遊於四大五陰空”一句,[97]可勘對照;“法眼”與“法照”見第十二品末句。無量大衆聞前引佛告混融菩薩偈已,證得四事,此其二也。[98]由是觀之,此處名相多見於《究竟大悲經》別品,然十二之數爲別品所無,或亦本自該經散佚之卷一歟?文獻不足徵,難以遽斷;姑存此假說,以俟後驗。
綜上所述,P.2020粟特文殘卷爲《究竟大悲經》抄,殘存經文抄自卷一與卷三,略有增刪。此外,S.487屬《究竟大悲經》卷一,庶幾可定讞。品題不存,故其所屬品數不明。池平紀子據其內容與卷二首端第五品之關聯,推測S.487應屬第四品;[99]可備一說。吉田豊以P.2020及相關粟特文殘卷爲引《究竟大悲經》之禪宗文獻;雖有洞見,未中鵠的。其一、P.2020非經疏之體,且通篇未見顯著禪宗教理。其二、如前所述,《究竟大悲經》雖見引於北宗禪系經疏,然亦爲法相宗學僧所重,固非禪宗一派之獨門秘笈也。[100]
《究竟大悲經》卷一散佚,然有敦煌出土殘卷存世。筆者不揣淺陋,檢得二號,録文並略作考語。姑附之篇末,以供方家參稽。
(一)P.4825首尾均殘,首題殘存“[ ]大悲經[說]”數字。經文存7行,輯録如下:
我聞如是。一時,盧舍那佛在大安樂國,百寶涌現,寶瓔、寶華、寶炎、寶莊嚴大寶勝殿,大法界藏內,真如性海山中,與八大士並無央數大衆,盡空法界一切八部神王俱來會坐。於時[衆中]有四化主,名曰靈藏、靈通、靈悟、靈真,從慧海[三昧]整衣服起,前至佛所,長跪叉手而白佛言:唯願世尊[聽]許弟子各發弘願。佛告四無垢大士:恣聽汝等各發大願,利益時坐並及後世[……]
此段當屬《究竟大悲經》序品(即第一品)首。說此經之佛爲盧舍那佛,於流通品(即第十六品)末可知也。[101]四化主(亦稱無垢大士)中,靈真之名另見於第五品與第八品。[102]“安樂國”者,另見於第八品;靈真所見一一微塵中諸化佛所說偈言,有“寧神泯是非,現居安樂國”一句。[103]
(二)北敦11050首尾均殘。舊題“待考佛教文獻”,曹凌疑其與《究竟大悲經》相關。[104]經文存3行,輯録如下:
佛告無礙菩薩摩訶薩曰:有漏業因者,謂生起緣,緣中作善。譬如坐禪,繼心一緣,心緣一處。以內生起之緣,攝於外緣,攝緣定住,名之[……]
“繼心一緣”者,疑爲“繫心一緣”之訛;後者爲禪定習語,於諸經論廣見。無礙菩薩之名,散見於《究竟大悲經》第五品至第八品;[105]然殘文於存世諸品未見。故卷一四品之中,無礙菩薩當亦有一席之地。此殘卷與前述天真菩薩相關經文或分屬二品,亦未可知也。
附記:本文初稿修訂,承榮新江、史睿二先生指教,謹致謝忱!
補 記
拙文見刊之後,拜讀方廣錩與林霄二先生主編《香港藏敦煌遺書》(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23年5月第1版),始知香港藝術館亦藏有一號《究竟大悲經》殘卷:港藝01號(《香港藏敦煌遺書》卷上,頁141–152),四卷本之卷四,首殘尾全,僅闕第十三品開篇。尾題“究竟大悲經卷第四”。鈐有朱印四方,分別爲“潮安吳氏懷軒楚碧書畫珍藏”“公生明”“翁斌孫印”“虛白齋”。卷末接紙有題跋,跋文如下:“敦煌石經爲遊歷法人所發,見携歸其國矣,慮數百卷。我國官知之,收其所餘,送入學部。因之流傳人間,亦復不少。予所見凡十數卷,書法各異,大抵出唐經生手。亦有書隋開皇、金大定年號者,前半畫佛象者,尤爲精妙。此《究大悲經》半卷,字體踈朗,氣息古厚,真逸品也。楚碧其寶之。竟。丁巳二月望日,翁斌孫題。”
筆者案:丁巳年當爲民國六年(1917年)。翁斌孫(1860–1923)乃翁心存(1791–1862)曾孫,翁同龢(1830–1904)姪孫。祖籍常熟。光緒三年(1877)進士,後官至直隸提法使。辛亥革命後不仕,退居天津。《翁斌孫日記》(張劍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丙辰年十二月廿八日”(1917年1月21日)載:“晴。起甚晚。吳楚碧自京專人送祝枝山字卷,沈石田畫卷,唐人寫經卷,屬題;又石庵家信黏本(三本),亦佳;并饋歲百朋,意至可感。即答之,侑以銀魚廿條、哈什瑪一包(張伯訥贈,并白魚兩小尾)、鹿筋一束、皮糖兩匣(來人賞四元)。”(頁74)此處“唐人寫經卷”或即此《究竟大悲經》殘卷。吳楚碧其人鮮見於載籍。據考,其名湘,字楚碧,廣東潮安銀湖人。光緒八年(1882)生人,卒年不詳。光緒二十八年(1902)留學日本,入東京同文書院。三十年(1904)入千葉醫學專科學校。肄業,丁母憂歸國,嗣以道員歸直隸補用。三十二年(1906),入京師譯學館。宣統三年(1911)畢業,授舉人,仍以原官歸直隸補用。辛亥革命後,歷任潮州縣議會議長(1912)、參議院議員(1913,1916)、護法國會參議院議員(1917)。民國九年(1920),致仕還鄉。1949年後僑居海外(參徐友春編《民國人物大辭典》上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580)。由此推知,吳湘結識翁斌孫或在宣統三年(1911)同仕於直隸期間。二人交誼持續至辛亥革命後。民國初年,吳氏於北京任國會議員,其間因袁世凱解散國會(1914)中斷,避居新加坡,直至民國五年秋(1916年8月1日)國會恢復。故吳氏返京,當在此日前後。《翁斌孫日記》“丙辰”本僅存後半,其中提及吳氏最早一則在“八月初十日(1916年9月7日)”:“吳楚碧專人送血燕,并以素冊乞書。答以黎二樵畫一幅。”(頁47)《究竟大悲經》殘卷當爲吳氏此後於北京所得。“潮安吳氏懷軒楚碧書畫珍藏”與“公生明”當即吳氏鑑藏印,“翁斌孫印”係翁氏題跋後所鈐,而“虛白齋”乃吳氏同鄉後輩劉作籌(1911–1993)之齋號。劉作籌,字君量(一作均量),廣東潮安龍湖人。民國二十五年(1936)畢業於暨南大學經濟系,後於新加坡經商。1949年赴香港,任職於銀行,直至1989年退休,將所藏書畫盡數捐贈香港藝術館(參香港藝術館編《虛白齋藏中國書畫館簡介》,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19年)。吳氏舊藏流入劉氏虛白齋,或非孤例。此當爲1949年後之事,詳情已不可考。
綜上可知:吳湘於1916年下半年得此殘卷於北京。1917年初,送天津翁斌孫處,囑題。翁氏把玩月餘,題跋并送還吳氏。後此殘卷復爲吳氏同鄉劉作籌所得,入藏虛白齋。1989年,由劉氏捐贈香港藝術館。因補記如上,略述其本末。
* 本文係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項目“法藏敦煌文獻重新整理、研究與編目”階段性成果。
[1] 此經成書年代據鎌田茂雄《究竟大悲經について》,《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12卷第2號,1964年,頁561(頁91)。
[2] 《究竟大悲經》(T. 2880)卷四,《大正新修大藏經》(85),頁1379下,行22。本文所引藏經皆本高楠順次郎、渡边海旭編《大正新修大藏經》,東京,大正新脩大藏經刊行會,1924–1934年。
[3] 關於此經之思想背景,鎌田茂雄《究竟大悲經について》,頁556–561(頁86–91)論之甚詳。此經與《華嚴經》之淵源,參木村清孝《初期中國華嚴思想の研究》,東京,春秋社,1977年,頁131–142。此經佛身觀與解脫觀,中嶋隆藏有重要補論:《自身を究竟するは仏身を究竟するなり―〈究竟大悲経〉失題第五品について―》,《東洋文化》第66號,1986年,頁175–198;《修道作仏は皆な是れ継縛なり―〈究竟大悲経〉の解脱観―》,《禪學研究》第66號,1987年,頁71–88。此經衆生觀與太極,參池平紀子《〈究竟大悲経〉における衆生觀と太極》,麥谷邦夫編《三教交涉論叢》,京都,道氣社,2005年,頁409–436。
[4] 道宣《大唐內典録》(T. 2149)卷十,《大正新修大藏經》(55),頁336上,行4。
[5] 智昇《開元釋教録》(T. 2154)卷一八,《大正新修大藏經》(55),頁677上,行15。小字原作雙行。
[6] 圓照《貞元新定釋教目録》(T. 2157)卷二八,《大正新修大藏經》(55),頁1021下,行13。此處“一”疑爲”四”之訛。
[7] 詳見曹凌《中國佛教疑偽經綜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308–309。
[8] 圖版見《敦煌秘笈·影片冊》第二冊,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2010年,頁255–262。
[9] 李滂《李木齋氏鑒藏燉煌寫本目録》著録:“百三四、《究竟大悲經》卷第四,首尾全。” 此據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參榮新江《李盛鐸藏卷的真與偽》,《敦煌學輯刊》1997年第2期,頁10。
[10] 圖版見《敦煌秘笈·影片冊》第三冊,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2010年,頁133–139。
[11] 李滂《鑒藏目録》著録:“百八十、《究竟大悲經》第四。”此據北大本,參榮新江《李盛鐸藏卷的真與偽》,頁11。
[12] 圖版見《敦煌秘笈·影片冊》第四冊,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2011年,頁105–107。
[13] 李滂《鑒藏目録》著録:“二百六三、《究竟大悲经》卷第二,首全。”此據北大本,參榮新江《李盛鐸藏卷的真與偽》,頁13。
[14] 圖版見《敦煌秘笈·影片冊》第五冊,武田科學振興財團杏雨書屋,2011年,頁43–44。《敦煌秘笈》未定名,僅署“不知題經”。定名與內容參呂德廷《〈敦煌秘笈〉部分佛教與道教文書定名》,《敦煌寫本研究年報》第8號,2014年,頁198。
[15] 殘卷綴合據張涌泉、周思敏《李盛鐸舊藏敦煌寫卷殘斷原因新探》,《敦煌研究》2022年第6期,頁77。
[16] 李滂《鑒藏目録》著録:“三百三九、残经卷。”此據北大本,參榮新江《李盛鐸藏卷的真與偽》,頁15。
[17] 此印雙行,陽文,篆書,當爲藏經印。印文或作“瓜沙州大王印”,參王豔明《瓜沙州大王印考》,《敦煌學輯刊》2000年第2期,頁41–53。“瓜沙州大坙印”者,此據沈樂平《敦煌遺書印鑒叢考(下)》,《書法》2013年第1期,頁101。“王”耶“坙”耶,未敢遽決,姑識於此,以俟多聞。
[18] 參王素、任昉、孟嗣徽《故宮博物院藏敦煌吐魯番文獻提要(寫經、文書類)》,《故宮學刊》2006年(總第三輯),北京,紫禁城出版社,頁575。周肇祥《琉璃廠雜記》卷一八(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頁670–671)記此卷係於民國十六年(1927)購自鏡古堂;參史睿《周肇祥與北京琉璃廠(下)》,《掌故》第九集,北京,中華書局,2022年,頁314。
[19] 定名與內容據榮新江編《吐魯番文書總目(歐美收藏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55頁。《總目》定爲卷三,乃據《大正藏》本而言。若三卷本當屬卷二,若四卷本當屬卷三。
[20] 殘存二字漫漶,釋讀不易。初步録文作pyu [t](g)yu。若上下連讀,可釋作回鶻語bütgü一詞,義爲“圓成”。
[21] 下表中,羅馬數字標示起迄品數。雙十號(‡)標示寫卷殘損處:前置則首殘尾全,後置則首全尾殘,前後均置則首尾均殘。
[22] 此號卷尾亦鈐有“瓜沙州大坙印”,與前述故宮新153369或爲同一寫本。然甘圖25尾題前經文迄於第九品終,校之尋常三卷本之卷二(如北敦14115),闕第十品;而新153369自第十一品始,難以無縫銜接。
[23] P.2271與P.3084v爲佛經難字音同本異抄,其中部分難字屬《究竟大悲經》卷三,可資參校。察其所出,皆爲第九、十品中文句;故知其所據爲四卷本之卷三,而非三卷本也。參張涌泉撰《敦煌經部文獻合集》第十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5669及5697–5699。
[24] 第九品若三卷本則屬卷二,四卷本則屬卷三;第十一品無論分卷均屬卷三。
[25] 曹凌(《中國佛教疑偽經綜録》,頁310)作“佚名”。據上山大峻舊說,此《維摩經疏》與曇曠學派關係密切;若非曇曠自著,亦爲與其學風相近之學僧所著。參氏著《增補 敦煌仏教の研究》,京都,法藏館,2012年,頁62–65。近年,富世平據永明延壽《宗鏡録》引文,考證此《維摩經疏》即爲唐崇福寺神鍇所撰《崇福疏》;參富世平《敦煌遺書P.2049等寫卷〈維摩經疏〉研究》,《文史》2021年第4輯(總第137輯),頁125–144。
[26] 《維摩經疏》(T. 2772)卷六,《大正新修大藏經》(85),頁420下,行17–19。參曹凌《中國佛教疑偽經綜録》,頁310。
[27] 《究竟大悲經》(T. 2880)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85),頁1374中,行9–10。
[28] 此《法句經疏》較之《大正藏·疑似部》所收同題經疏(T.85, no. 2902,據P.2325),當別爲一本;撰者生卒年不詳。據田中良昭(《敦煌禪宗文獻の研究》,東京,大東出版社,1983年,頁411)考證,當爲七世紀後半時人;然伊吹敦(《北宗禪系の〈法句經疏〉について》,《東洋学研究》第39號,2002年,頁91)推定此《法句經疏》撰集年代爲八世紀中期或後半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