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是南宋叶绍翁千古传诵的名句。此联横扫千句如席卷,尤其是“一枝红杏出墙来”,比“红杏枝头春意闹”还要张扬,堪称千古名句。
那么,这个“红杏”究竟是如何出墙的呢?
红杏的意象,最先出现在北朝诗人庾信的《杏花》中:
春色方盈野,
枝枝绽翠英。
依稀映村坞,
烂漫开山城。
这里的红杏,比较遥远,比较暗淡,尽管有烂漫开山城,但究竟怎么烂漫,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此时的红杏独立人格还没有形成,还没有那么鲜艳张扬,喷薄欲出。
到了唐朝,诗人们越来越感到杏花的娇艳之美,大量的红杏出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但仍然偏重于写实,缺少精神气质的东西。
比如,韩愈的《杏花》:
居邻北郭古寺空,
杏花两株能白红。
只是倾向于杏花颜色的描写,完全是自然主义的再现。
杜牧和温庭筠更过分:
何事明朝独惆怅,
杏花时节在江南。
霏霏雾雨杏花天,
帘外春威著罗幕。
则完全把杏花作为了一种背景。虽然这种背景很有特质,但毕竟红杏没有成为诗歌的主角,简直暴殄天物,红杏自然也不属于他们。
在杏花、春雨、江南中,性情中人的韦庄写下《江上逢故人》:
前年送我曲江西,
红杏园中醉似泥。
这给红杏染上了一层离别的色彩,红杏的艳丽衬托出别离的心情灰暗。这是红杏第一次脱离了写实的格调。
五代词人张泌在《所思》中,这样写道:
隔江红杏一枝明,
似玉佳人俯清沼。
这是第一次把“红杏”和“一枝”关联起来,红杏作为一个独立的意象,姗姗而来,并注定像一颗明星,划过诗歌的沉沉暗夜。
在此过程中,我觉得王维的《游春曲》,写得别具一格。
万树江边杏,
新开一夜风。
满园浅深花,
照在绿波中。
江边红杏,花色深浅不一,都在微风吹动的绿波中招摇。这里诗人首次把“满园”和“红杏”关联起来。
知有杏园无路入,
马前惆怅满枝红。
温庭筠的《春日》,则把杏园不可入,以致惆怅郁闷的心情渲染到了极致。
到这里,杏园不可入的惆怅心情有了,满园春色有了,一支红杏也有了。但还缺少一些神韵。
张良臣在《偶题》中,这样写:
一段好春藏不住,
粉墙斜露杏花梢。
这句又把“藏不住”和“红杏”关联起来,运用了拟人的手法,“杏花稍”则在墙头犹抱琵琶,惊鸿一瞥。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诗人张耒:
晓天暖日生波光,
桃杏家家半出墙。
第一次让“红杏出墙”了,但还只是“半出墙”,没有挣脱的不羁感,冲击力还不够。
此后,“红杏”大军越来越壮阔,并且攻占了一个一个高地,而且前人对红杏意象的开拓,也越来越被诗人广泛接受。很多诗人跃跃欲试,试图能够“偷来杏花一缕香”。
春到青门柳色黄,
一枝红杏出低墙。
冯延巳在《浣溪沙》中这样陈述。“一枝红杏出低墙”的横空出世,马上受到了诗人的喜爱。
但是,矮墙和低墙,不能阻断诗人的视线,因此,在低墙之外看到红杏,欣喜自然大打折扣。于是,吴融在《途中见杏花》,又作了小小的修改。变成了:
一枝红杏出墙头,
墙外行人正独愁。
南宋大诗人陆游,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他的《马上作》这样写道:
杨柳不遮春色断,
一枝红杏出墙头。
不愧是大诗人,这里的“藏”和“露”恰到好处,杨柳的翠绿和杏花的鲜红,交相辉映,撩人心弦。
茨威格说:“一个民族,千百万人里面才出一个天才;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
这种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在历史的进程中都十分难得,这种时刻往往只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超越时间。因为他们宛如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终将消失的黑夜。
现在,历史把聚光灯全都打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南宋名不见经传的小诗人叶绍翁,这个懵懂的小诗人,勇敢地抓住了这个历史机遇,挥笔写下了震铄古今的历史佳构: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大胆地摈弃“惆怅”“独愁”等灰暗情调,用“满园春色”力挽乾坤,转阴暗低沉为明朗活跃;再把“出墙头”改为“出墙来”,立马使得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和生机。鲜艳就鲜艳,招摇就招摇,美丽就美丽,让我一次爱个够。
于是,红杏正式出墙了,并且宣告了一个寓言时代的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