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张鸣
张鸣,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长于北大荒。出生赶上鸣放,故曰:鸣。著有《北洋裂变》《直截了当的独白》《历史的底稿》《历史的坏脾气》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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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学党史系拾零

张鸣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6-12-30 05:27

正文

                            

                                 

记得在我跟国关学院的领导闹翻之后,偶尔也会写文章批评一下校领导。当年很著名的校长纪宝成,据说在学校的内部会议上经常恨恨地抱怨,说人大培养了我,我却总是恶心人大。当然,我从来不认为,批评一下校领导,就是恶心了母校。但领导的话,也道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说,我跟他一样,是半路出家的人大人,我是人大党史系的毕业生。硕士和博士研究生,都是在人大党史系读的

其实,当年我报考人大党史系的研究生,仅仅是因为赌气。依我文艺青年的初衷,大学毕业,是绝对不会再上学了的。但是,当年我在黑龙江八一农大马列教研室教中共党史,同事们看不起我这个学农机的,嘴上不说,目笑存之,某些领导也冷言冷语。我一气之下,放出话来,考个研究生给你们看看。由于仅仅是赌气,并没有想过借此改换门庭,于是在考研目录上,只找党史专业。发现只有人民大学才有这个专业,于是就报考了。

报名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外语很差,于是急补,恶补。最后的结果还不错,通知我面试,然后录取了。由于出自边疆地区,而且来自高校,因此被定为委托培养生,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有,但待遇似乎要低一等,没有跟同班的同学住在一起。一入学,同学们看我这个土包子的眼神就不大一样,或者说,我觉得不大一样。

入学上课之后,更大的失望袭来。这时我才发现,党史其实就是宣传,跟真实的党的历史没有关系。在图书馆和系资料室里看到的材料,跟老师讲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大多数老师,都是照本宣科,不,照着他们泛黄的讲义宣读,底下的人听与不听,他们根本不管。当然,你不来上课,他们也不管。有的时候,一个老师的课堂里,只有一两个他自己的研究生,但人家也照讲不误,定力超好。凭直觉就知道,他们讲的不对,但是,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专业课可以翘,但英语课点名,没法逃课,我这个恶补出来的研究生,听力和口语等于零,老师只要提问,就只能杵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在我那时年轻,记性好,单靠英语字形记忆,就能记住不少单词,《飘》、《教父》这样的英文小说,也磕磕绊绊地能看下来,所以后来应付考试问题不大。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研究生三年,头一年半基本上是在混,看了不少武侠小说,还学会了下围棋。至于课程嘛,除了专业课之外,我还选修了一门唐代文学专题,任课老师是曾经给毛泽东读过书的芦笛。不知为什么,这位酷爱小猫小狗、性情古怪的老师,居然挺喜欢我的,结业的时候,只给了我一个人优。其实,我对这门课兴趣一般,之所以选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文艺青年旧情。真正让我喜欢的,是方立天老师的佛教哲学课。方老师是浙江东阳人,普通话里,带着家乡的土言,一上来就说,让我们开始吧!开始两个字,发音很像kiss——让我们kiss吧!于是大家笑出了声,方老师看见大家笑,接着说,哦,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再kiss吧!课讲的真好,后来我看了十几本佛经,就是因为方立天老师的缘故,当然,这门课,我也得了优。

党史系的课,对我来说,比较有吸引力的,当属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的几位老师,林茂生、程虎啸和桑咸之。其中程虎啸老师,后来成了我的博士生导师。党史系所有的老师,无论课讲的怎么样,有没有学问,都没有架子。做学生的,可以跟他们套近乎,论哥们,开玩笑,发问质疑,都没有问题,绝对不会受到打击报复。

在硕士研究生期间,我的导师是研究长征的李安葆教授。一个老式而且老实到家的知识分子,不知为何,学校里一直没有分到房子,住在离学校很远的爱人家里,在学校里只有一间破烂的宿舍,里面堆满了资料和灰土。李老师做学问很传统,也很正统,但是,他对我兴趣转向,以及离经叛道,都能理解,从不干涉。我导师身属的教研室,还有一位特别正统的老师,名叫吴荣宣,对学生来说,吴老师就是名捕,甚至有人叫他杀手,本科生在他手里容易挂科,研究生则容易答辩被枪毙。但是,在我答辩的时候,由于我做的是北洋军阀,有人认为根本不是党史,不能通过,可吴荣宣老师,却拼命地为我说话,让我可以侥幸通过,拿到学位。答辩通过之后,好几位老师都跟我表白,说是他们起了作用,但我相信,后来一句话没对我说的吴荣宣老师,作用应该更大,因为在答辩席上,他就坐在那里。答辩中他对我态度,说明了一切。

党史系的特点,是宽松,学生在里面,相当的自由。绝大多数老师,都不会干涉学生的兴趣,只要你想做什么研究,就可以做。所有的资料,你要想看,就可以看。如果想去中央档案馆或者文献研究室查资料,他们也开绿灯。毕业的学生,做官的多,混子也不少,但有出息的,单单学界,就有一些相当有名,比如华东师大的杨奎松、萧延中,北大的牛军,党研室的庞松,以及跟我同在人大国关学院的黄嘉树,还有现在已经离开学界的温乐群,都是一时之选。

党史系的自由宽松,一直到我再次混进来读博士,依旧保持着。我能留在人大教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的硕士班留校的同学齐鹏飞和温乐群的大力鼓吹,其实当年的我并没有他们吹的那样优秀,仅仅将就够材料,而且还是个刺头。后来我跟国关学院领导闹翻,惹出大事来。据说还有人去埋怨党史系的系主任王顺生,说是他犯了一个大错。

刚刚听说,党史系已经六十年了。虽说这个系已经被拆散,变成一个人大的科级单位,但是还活着。不知道现在党史系的人,是不是觉得曾经出过我这样一个人,是个丢人的事儿。

不管怎么说,做一个人大人,我觉得还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