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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有斯人慰寂寥——悼恩师刘泽华 | 熊培云

思想国  · 公众号  · 时评  · 2018-05-08 23:31

正文


五天前,刘琰姐和我说老头儿进入弥留阶段了。 只是偶尔醒来,没多久就又睡过去了。姐姐接着说:


“给老头从信箱里发几个字,看邮箱里有没有信是他坐在电脑前的唯一动力,也是他能对自己有信心的唯一鼓励,别写悲伤的话”。


立即停下手里的事情,给先生写了封信。抱憾的是,姐姐先生醒过来时问我要不要视频,我说信马上写完,稍等五分钟。而没过几分钟,在我准备视频时,姐姐说先生又睡过去了。


“这世界仅有正义是不够的,还要有美”。在信里我和先生谈到最近在西欧、东欧、南欧的旅行,走访二十几家美术馆的事情。


亲爱的老头,您此刻卧于病榻,而且师母和姐姐们对您关怀备至,我知道您心中一定还有周游世界的梦想。我特别和您提到这次旅行,是希望您能够为此感到宽慰。您桃李天下,像我这样一个农家的子弟,在念大学时得到了您的恩惠,从此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路也越走越宽。但愿我所看到的,也是您希望看到的。我愿以我的躯体代您去见证。当我行走在雅典卫城的断壁残垣上,或者坐船去爱琴海上的某个岛屿时,一切亦如您亲临……(节选)


让我惭愧的是,在先生弥留之际,何平兄和夫人已经到了西雅图,而我却因为签证的原因不能立即飞去陪在先生身边。几年前,先生病重期间,我不时去先生家中或一中心看望。让我同样惭愧的是何平兄和夫人从南京赶到天津照顾先生,并用天平在病房里称量每一顿的营养搭配。


前年12月15日,我带了一本诗集去医院送给先生。先生就餐时我和何兄在外面的房间聊天,突然听到刘先生喊了起来,吓得我们一跳。当时他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没想到他竟然发出了那么大的声音。


先生没有吃饭,反倒是兀自看起书来。书当时并没有拆开,先生只读了印在封底的《一代人》:


在自己的祖国

寻找祖国

在祖先的土地

流浪四方


只有哄堂大笑

没有热泪盈眶

手无寸铁的人

学会了铁石心肠


先生不停地与何平兄唠叨,说这诗如何如何好,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更惊叹于他的生命像是被重新点燃一般。先生一生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流浪者,晚年更往来于中美之间。相较这个时代的“铁石心肠”,我在先生及其周遭所看到的多是人世间的至爱至诚。


先生于我有知遇之恩。与先生相识是我读历史系本科的时候。大概是二年级的某天,我冒昧地闯到了先生位于南开园北村的家里,并且带了一本自己写的旧体诗稿。此前我们素不相识,我听耳闻他此前做了一件很有风骨的事情。先生虽然没有直接给我授过课, 但因这一次的拜访, 我也从此是先生的入室弟子了。


回想过去二十余年,凡与先生相处,我们总是有讨论不完的话题。而主题无外乎两个:一是知识学理的探讨,二是中国命运的担忧。师母爱惜先生身体,通常只允许我下午三点过去聊一个小时,而先生却总是兴致盎然,有时阻挡不了先生的热情,师母就让我们聊到晚上一起在家吃饺子。2013年年初,我周游美国,还特别去西雅图看望先生。回想那次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一老一少,走在一片原始森林里,那时先生身体还算硬朗,拄着一条木棍。我离开西雅图时,师母和姐姐亲自送我到了机场。


先生主治先秦史和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一生提倡学术自由与思想自由,早在八十年代便提出除对象外,争鸣不应有前提。对学生也从不苛求,有的更多是欣赏与鼓励。作为成长于旧时代的文人,先生偶尔也会批评我少了点斗争精神。当然先生也知道我这佛系青年的秉性,所以并不真正责备。


和许多师友一样,先生弥留世间的这几日,我也在随时留意先生的病情。几个小时前,我刚参加完一个活动,看到姐姐在微信上发布恩师离逝的消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依旧难免在众人面前掩面而泣。如今之我早不是可以轻易流泪的人了。然而几年来,唯独知道先生的病情后,一想到他即将离开我,就免不了泪眼婆娑。


姐姐说,先生是在美国太平洋时间2018年5月8日0点28分走的。这是怎样的一个 赤子与学人啊。几年来一直悬着的心,由动荡终于变成了空空荡荡。之后是有媒体刊载了先生去世的消息,陈杰兄也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写点什么。


前面说到我在众人面前的失态,是在一个酒桌上。不过很快我抑制住了眼泪,差不多可以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了。我以一个学者的本分,和在座的诸位继续聊着有关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我知道那是先生乐意我做的,而不是徒自伤悲。就像每次在知识分殿堂见到先生时,怀着赤子之心,互相倾听与辩论。


人终究不只是一具皮囊。一个人只要被人思念,他是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 而当我刚刚告别了一起聚餐的朋友们,独自回到屋里,写着这些文字,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悲伤。 算上纪念我不曾尽过孝的早逝的祖母,这是我第二次写悼念文章。希望它能给处在悲伤中的师母、琰姐、珞姐以及热爱先生的人以微不足道的的安慰。


拉拉杂杂说了上面这些话,待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我知道对于先生的离逝,我其实不必那么悲伤的。回想过去的点滴,尤其是见证了师母和两个姐姐悉心的爱护,以及诸多师友对先生的尊敬与不舍,说实话我这一生还没有见过像先生这样幸福的人。


刚看到宁宗一先生在微信里说,“宁宗一永远与泽华老弟共魂魄。”我就在想——人啊,这么伟大的生灵,怎么可能离去?我真的不相信。


自序幕拉开,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在西雅图的春天里,愿先生此番睡去,只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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