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体共同拥有平庸的品质,正是这一事实,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从来都实现不了需要很高智力的行动。由一帮杰出之士、却是不同行业的专门人才所作出的影响整体利益的决定,不见得就比一帮笨蛋所采纳的决定更高明。事实上,如果共同做事,他们只能以每个普通个体与生俱来的平庸资质,去完成手头的工作。在群体中积聚起来的,只能是愚蠢,而不是智慧。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是诸葛亮远比三个臭皮匠更有智慧,如果我们把“三个臭皮匠”理解为群体的话。
如果一个群体中的个体仅限于把他们每个人所共有的平常品质聚集在一起,结果只能是平庸,而不是像我们所说的那样,创造出新的特征。不同的原因决定了群体所特有的、而孤立的个体并不具备的这些特征的外在表现。
第一个原因,组成群体的个人,仅仅从数量上考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这种感觉让他屈从于自己的某些本能,而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不得不克制这些本能。他忍不住产生这样的考量:由于群体是匿名的,因而无需承担责任,于是,一直约束着个人的那种责任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个原因,是传染,它也对群体特征的外在表现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同时也决定着它们所呈现出的趋势。传染是一种很容易证实其存在、但不容易解释的现象。必须把它归类到我们稍后将要研究的催眠术所导致的那些现象当中。在一个群体中,每一种情绪和行为都具有传染性,其传染性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个体心甘情愿地为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一种与人的天性背道而驰的倾向,除非他成为一个群体的组成部分,否则的话,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决定群体特征的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这些特征有时候与孤立的个体所表现出来的特征截然相反。我这里指的是暗示,而且,这种暗示只不过是上面提到的那种传染的影响而已。
要理解这一现象,就必须记住最近的一些心理学发现。我们今天知道,通过各种不同的过程,一个人可以被带入这样一种情境中,以至于完全丧失了自己的自觉人格,服从于那个使其丧失自觉人格的操纵者的一切暗示,做出与其性格和习惯大相径庭的举动。最细致的观察似乎证明了,一个人如果在一定的时间内浸淫于一个行动的群体中,他很快就会发现,要么是由于群体发挥的催眠影响,要么是源于我们一无所知的某个其他原因,自己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中,类似于被催眠者发现自己落入催眠师之手时所处的那种痴迷状态。被催眠者的大脑活动被麻痹了,成为其所有无意识的脑髓活动的奴隶,催眠师随心所欲地控制着这些活动。自觉人格彻底消失,失去了意志和辨别能力。所有感觉和思想都集中于催眠师所决定的方向。
组成一个心理群体的个体,大抵也处于这种状态。他对自己的行为不再有意识。就他的情况而言,正像被催眠者的情况一样,在某些能力被毁掉的同时,另一些能力可能得到极大的提升。在暗示的影响下,他会以不可抗拒的冲动,去实现某些行为。这种冲动,在群体中比在受催眠者的身上更加不可抗拒,其原因在于下面这个事实:这种暗示对群体中的所有个体都是一样的,因此通过互相作用而使它的力量大增。群体中可能有一些个人,他们的人格力量强大到足以抵制这种暗示,但人数太少,不足以力挽狂澜。他们充其量只能试着通过其他的暗示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例如,正是以这种方式,一个愉快的表情,一个被及时唤起的形象,偶尔阻止了群体最血腥的暴行。
于是,我们看到,自觉人格消失了,无意识人格占据了主导地位,情感和观念通过暗示和传染而转到了同一个方向,立即把受到暗示的观念转变为行动。我们看到的这些,都是组成群体的个体身上的主要特征。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一个不再受自我意志引导的机器人。
此外,仅仅因为他成了一个组织化群体的组成部分这一事实,一个人便在文明的阶梯上下降了好几档。独自一人时,他可能是个很有教养的个体;而在群体中,他是个野蛮人——换言之,就是一个根据本能行动的动物。他身不由己,凶暴、残忍、拥有原始生命的激情和英雄主义,并因为下面的原因而更像原始人:他容易被言辞和形象所打动,而这些东西原本对群体中每个孤立的个体完全不起作用;他容易被人诱使,做出与他显而易见的利益和众所周知的习惯截然相反的行为。群体中的个体,不过是沧海一粟,随波逐流。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人们总是看到,陪审团做出了每个个体陪审员所不赞成的裁决,国会采纳了每个议员个人所不同意的法律和措施。分开来看,法国国民议会中的人都是些本性平和的开明公民;但联合在一个群体中,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支持最野蛮的提议,把明显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并且违背他们自己的利益,放弃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自相残杀。
群体中的个人不仅在行为上与自己有着本质的不同。甚至在完全丧失独立之前,他的观念和情感就已经经历了一次转变,这一转变是如此深刻,以至于让守财奴变成了败家子,让怀疑论者变成了宗教信徒,让老实人变成了罪犯,让胆小鬼变成了英雄。在1789年8月4日那个著名的夜晚,贵族们在狂热的时刻投票放弃他们所有的特权,任何一个贵族单独考量时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做。
从上面的讨论可以得出结论:群体在智力上总是劣于孤立的个体,但从情感以及这些情感所激发的行为的观点看,根据环境的不同,群体有可能比个体更好,也可能更糟。一切取决于群体所接受的暗示的性质。那些仅仅从犯罪的观点来研究群体的作者,他们完全误解的正是这一点。毫无疑问,一个群体经常是犯罪的群体,但也经常是英雄的群体。正是群体,而非孤立的个体,可能为了获得信条或观念的胜利而慷慨赴死,为了光荣和名誉而赴汤蹈火,并导致人们,就像十字军东征时代那样,在几乎没有粮草和武器的情况下,从异教徒的手里拯救基督的墓地,或者像1793年那样保卫自己的祖国。如果人民只会以冷血的方式实施伟大的行为,那么,世界史上就不会留下多少关于他们的记录。
配图:日本艺术家 Kiyoshi SA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