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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前大厂人:我赶上了提前退休的末班车

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25-03-24 09:19

正文


今年2月,徐春柳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后」,也成了最后一批从法律意义上因病提前退休的人。

1980年出生的徐春柳今年45岁,大学毕业后,他先后在两家报社工作,成为了一名专注「拿结果」的媒体人,随后,他进入互联网大厂工作,做过门户网站的编辑,也做过内容运营,因为工作成绩突出,他曾做过管理岗,有20多名下属,他也拿到过股票、期权这些实在的红利。

身在其中,徐春柳也见证了大厂环境的更迭与时代的变迁。小组合并与裁员潮先后涌来,他也尝试跳槽自保,可在职业生涯最后的5年多,他换了14任直属领导。

风雨飘摇中,徐春柳又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了重疾,为了稳定工作和生活,他开始带病上班,手术完一周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可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这样干了,1年前,44岁的他选择退休。

领取退休证的过程并不顺畅。曾为之热血拼杀的报社,有近两年没为他缴纳社保。找前东家解决问题,曾经相熟的老同事睁着眼睛说不认识他。档案、社保断缴问题让徐春柳波折了将近一年,期间他尝尽人情冷暖。


徐春柳在网上分享了这段经历,几条视频的播放量达到数百万。档案和社保的相关问题给很多 90后 00后 提了醒,在大厂的沉浮与身体的健康、 退 之间的平衡,也引发了网友的广泛讨论。

不久前,我们联系了徐春柳,如今,他已经成功拿到了退休证,前几天领到了第二笔退休金:5821.45元。生活一下子慢了下来,他有时间学英语、旅行、拍视频、带孩子。通话之前,他在游泳。

对徐春柳而言,退休生活给了他重新认识自我、认识死亡的时间和空间。这带给他的一个更真切的感受是:「你最好别指望像我一样提前退休,退休金少还是其次,生命的烛光风雨飘摇,需要直面死亡和未知的恐惧……这种心理落差本身就是令人沮丧的。」

以下内容根据徐春柳的讲述和视频内容整理而成——




文| 莱克西
编辑| 李天宇




舞台

在大厂从事内容工作的十几年中,我曾经真切感受过工作带来的成就感,或者说安稳感。

特别是从媒体转型刚进入大厂的那两年,我干得很开心,我所在的部门跟新浪微博有着充分的竞争关系,我喜欢这样的挑战,而且我是一个信息控,每时每刻需要不停接触信息,我这样的人是非常适合微博运营的。

职业成就感的另一层,是大厂影响的人群更广。我们原来在传统媒体写一篇文章,需要更有影响力的人关注或引用,文章才能有影响力,毕竟媒体的阅读量可能就几十万、十几万甚至几万,还不如现在一个公众号。

但是我们在门户网站,你的产出是直接面对上亿人的,这种成就感是不一样的。

一开始进入大厂的时候,我面对竞争是非常自信的。很多人都说大厂很「卷」,我的感受不太一样。一开始在A厂的工作节奏并不是很紧张,在四大门户时代,它可能是最轻松的。去面试别的大厂,人家会很直接地跟我说,「你是A厂来的人,不够狼性。」

可能我自己本来就很 「卷」 ,而且我们做记者出身的人,在大厂其实是不怕 「卷」 的。

还在做记者的时候,我就知道,出去(采访)就要拿到结果,不需要工具,不需要任何资源。我去了现场,就要把料拿到,不管是翻墙头,还是四处游说,我们一定要拿到一个结果,不然第二天就要开天窗。拿结果这件事是自然而然的,是一种职业血脉吧。

因此进入门户网站当编辑、选稿,我也是有自信的,内容人决定了这个社会讨论哪些内容,比如玉树地震的时候,我们很确定这场地震在未来几天都会把它放在首页,我们就可以针对玉树地震去生产更多内容,数据告诉我们这个事儿最受大众关注,我们就可以去现场采访一些独家的内容。我们知道这些稿件是怎么产生的,我们也知道一个稿件的热点和风险在哪里,爆款产品经常有。

刚进入大厂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员工,半年一次考核、晋升,很快我就升为副主编,后边又是连续两年晋升,三四次都是最好的绩效、优秀员工。这带来了非常高的回报,我也从中获得了红利,曾经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我们副总监的期权数量,发现还没有我的多。

所以刚进A厂的那几年非常爽,我感受到了上级对自己很高的认可,而且这种认可是即时的,自己在职业上的进步也让人很有动力。

但是随着大环境一天天的变化,慢慢就发现,自己的舞台没有了。


图源视觉中国

大厂浮沉

环境的变化从一些很细微的事情上有所感知。

过去在推荐算法出现之前,所有的内容生产、推荐分发,都是由人来完成的。管理人员基本上也都是传统媒体来的,我们对内容的重要性和安全性有把握。

但当自媒体越来越多,传统媒体人的地位在大厂就越来越低了。本来我们是决定哪些内容上首页的人,后来整个产品的负责人换成了做技术的、做产品的。你的汇报对象可能是一个完全不懂内容的人,我们要去适应产品经理的工作节奏,这个时候团队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作为一个做内容的人,已经没有了上升空间。

当时,我们有一个助理总经理,比我小6岁,也不是做内容出身的。我和我下边的 20 多人,再加上其他小组的人,总共有 110 多人,每个人都得向他汇报,跟他讲上周干了什么。

过去按层级汇报其实是比较简单的,我只要把他们做得好的、不好的事情收集、汇总,再梳理一下,就可以向上汇报了。我们跟老板接触的时间多,知道老板的喜好,但如果让那些小兄弟们直接向他汇报,这就麻烦了。小兄弟们可能讲不到重点,我们就需要把每个人的汇报多听一点,改到我们觉得老板满意的版本为止。基本上每周光是听汇报、改汇报,可能要花我们 4 天的精力,整个团队鸡飞狗跳。

传统媒体的工作是比较好量化的,你采访到了这个人,就是采访到了,没采到就是没采到,是非常清晰的。

但做内容的人到了互联网公司,量化标准是很难的一件事。主要就是看老板喜好,老板觉得好,就过关,老板觉得不好,你的工作就什么都不是。没有一个行业的标准来定义你的工作。我的领导都已经不是做内容的人了,所以就完全成了无本之末。

后来我也被迫转型到了内容运营部门。不光是做内容原创策划,而且开始做内容运营。内容运营就是你负责哪个垂类,垂类的创作者数量是多少,创作活跃度怎么样、优质内容的数据比例怎么样。但当我负责这一块的时候,这块已经脱离了红利期,你所有的运营动作跟你的产出其实没太大关系。

所以你就没什么价值了,紧接着裁员潮就来了。到A厂开始裁员的时候,先从价值小的部门和个体开始裁,本来下面可能二三十个人,裁着裁着就剩 10 个人了,再裁就剩五六个人了,到最后的话你只能走人。像我们最初合并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当的部门,有一点点安全感。那个时候,大家每天议论的也都是裁员,哪个部门裁了呀,我们被并到哪个部门了呀。

有公司不打算续约的员工家属到公司来威胁总监、组长,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大家都在担心自己的命运。

我作为管理者,觉得大家都还是在努力工作的,所以面对一些面临被裁员的下属,我会去帮助他们,有时候会帮他们在外面找工作。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

另一方面,我们看上去是管理者,是比较高的职级,但同样都是「鱼肉」,说裁就被裁了,为了防止我们躺平,上司也有一些花样儿,比如让我们和新来公司的员工一起考试,让负责算法的部门给我们这种内容出身的人出题,考试不及格,岗位也不见得保得住。所以,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去帮人一把。自己只是年长了一点,在管理职级上比人家高而已。那人家替你干活,甚至替你背的锅,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是基本的人格吧。

图源 剧集《未生》


生病

风雨飘摇的时候,我遇到了更难的问题。2021年在一次体检中,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疾。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A厂的社会招聘员工一般进来的年龄是27岁左右,和员工签订劳动合同一般是先签3年,再签5年,然后是无限期劳动合同。卡在第8年时裁掉员工,解约手续比较简单,对公司来说成本最小。而被裁员工的年龄刚好是35岁上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厂「35岁现象」。但对很多人来说,35岁,正好是黄金工作年龄。

这一年,正好到了我在A厂工作的第8年,合同面临续约的时间节点。我得先稳定住。在这之前,我的身体没有不适的症状,也没有不舒服。

后来我觉得,有时候人不得不相信命运。在体检之前大概半年的时候,我加入了一个群,是我高中的校友群,群主现在是协和医院肝胆科的副教授,我感觉他好像提前把路都给我趟好了。

体检结果出来之后,有一个指标非常高,我就咨询他,他说你赶紧来再做一下检查,我又做了核磁共振,后来确诊了重疾。我是一个非常钝感的人,确诊之后,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我最先和父亲讲了,他是经常进手术室的医生,什么都见过,比我更钝感,妻子听到后就哭。

我是很理性的人,当时就决定要赶紧做手术。做手术和生病的事儿我都是瞒着公司,请了事假,一周就回到了岗位,这一周里,除了做手术那天没有和同事聊工作、审核审批之外,其他时间都保持上线。

手术之后,留下一条30厘米长的伤口,我的某个器官切掉了四分之一,回去上班的时候,腰上的伤口缠着纱布和绷带,我就把工椅调成30度倾斜的角度,半躺在办公室工作,基本就这么个状态。别人问,我就说做了个小手术。只有这样才能够继续待下去,维持自己的收入和位置。

手术之后的季度考核,我还拿了一个「优」,基本上已经是最好的考核结果了,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果把我保了一段,让我能拿到(被)体面裁员的赔偿金。

我隐瞒病情是一个很大的动作。为什么要隐瞒?我在A厂的最后4年换了 11 任汇报对象,在我刚查出重疾的时候就已经换了两任。过去如果我生了病,可以跟领导去沟通,我签个病假再回来工作是可以的,但是在这种变动之下,有可能下一任领导我就不认识了。

我担心,回去之后第一没有我的位置,第二也没有我的业务。新换的领导会去信任一个生重病的下属吗?他很可能会安排给你一些不重要的工作。更坏的是,说不定下一次你就在被淘汰、裁员的名单里。

要保持我在大厂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保证我下边还有人,哪怕你裁员,我要保持我 leader 的状态,有二三十个人的话,你不可能把二三十个人一块裁掉,要排的话也到最后才能排到我。

后来我们整个部门也经历了一次次对半砍,留下的5个人全部是怀孕或在哺乳期的女性,本来公司要优化一个女下属,我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告诉我:「哥,我二胎了。」我当时由衷为她高兴,因为她能留下来了,我松了口气。她还能继续撑一段时间。

生病之后,我工作起来当然不会比以前更 、更拼命了。而且,隔3个月、半年就换一个领导,你的工作还 得起来吗?基本上大家就处于一个懵的状态,等这波调整完,再等下一波调整。

为了能更好地在这里生存下去,我直接做了个决定,我和团队去了深圳,因为管理我们的团队都在深圳,我是想做一个姿态,直接去「效忠」。在那里干了大概半年发现,我们的努力基本上已经是徒劳了。公司已经决定把整个团队全部砍掉了。

回到北京,我下边可能还留了两三个人,但后来他们也被并到其他部门。我就想,实在不行自己可以负责一个小的垂类,在大厂的小角落待下来,但我发现根本做不到,干活的时候要直接用自己的产出向别人汇报,要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去拼命努力,身体吃不消,也承受不了那个巨大的压力。

后来有猎头来找我去了B厂,我一听,那是个适合的机会,能带20个人的团队,我就选这个。拿到了B厂的offer,我再去问A厂的人力现在自己离职还有没有「大礼包」,HR说有。对于他们来说,有人自愿离开他们会更开心。

最终在经历更换了 11 个leader之后,我在惊涛骇浪当中留存到最后一刻,还成功找到了下家,我是有点沾沾自喜的。

没有想到的是,B厂也步了A厂的后尘。两年又换了 3 个领导,刚半年,招我进去的领导就走了,频繁换领导,你就没有办法建立上下级信任关系,工作很难开展。又要把在A厂当年的经历来一遍,我真的折腾不了,心力不允许,我也进入了一个尴尬阶段——在这里很煎熬,向外跳槽也跳不动了。

回想在大厂工作的这几年,一开始我向「60 后」汇报,后来向「70 后」汇报,再后来是「80 后」,到最后可能向「90 后」、「00后」汇报了。

其实在B厂,我是有不少朋友的,如果早点找他们帮忙转岗,也是有机会的,但我决定不麻烦他们了,毕竟我的身体是有问题的,如果找别人背书给安排工作,说白了得卖命干活儿,我在心理和生理上已经不适合承担压力,就不给别人添麻烦了。而且看着满世界的ChatGpt和DeepSeek,我也需要气喘吁吁地追逐,防止自己落伍露怯,想想,这是年轻人的世界,我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很明显的感受是,人和大厂的关系在变,人的重要性也始终在变。频繁换leader导致的管理乱象就是因为人的重要性在变低。到最后觉得连存在都没必要了,那就砍掉。

在这种接二连三的磨损之下,我觉得自己现在更适合的就是退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自己就没怎么犹豫了,工作的心气儿早就一点点被磨没了,还提什么价值和意义呢?那段时间在朋友圈看到一句话,非常认可,之所以选择退休也是想到了这句话:「作为『80 后』,我们老是讲以后怎么样?其实现在就是我们的以后。」


图源 剧集《我是余欢水》

填坑之战

2024年3月,我正式离职,开始准备办理退休。

我成了第一批提前退休的「80后」。从去年2月时,我就在策划提前退休。提前退休要有15年以上的社保缴纳记录,只有80年代初的人,2000年以后参加工作才有机会缴满、 从今年1月1日开始,提前退休已经成为了历史名词,取而代之的是病残补(津)贴。

2024年,因病提前退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缴费年限,养老保险要缴满15年,二是病情要求,需要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鉴定,这其实没有年龄要求。男性满55岁称为提前退休,不满55岁叫提前退职,虽然叫法不同,但退休金的计算公式是一样的,领的也都是退休证。

我入职B厂的时候隐瞒了重疾,如果突然说自己有了重病是违反劳动合同的,所以我只能直接离职,再去社区办理因病提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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