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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病,你才有病!」

奇遇电影  · 公众号  · 电影  · 2017-07-23 23:12

正文




他有病。


他的父亲是沙场小老板,赚点小钱以后包了二房,被人一刀刺死。他失去管教,初二辍学,16岁抢来50块钱,进了少管所,被暴打三年后精神崩溃。


他说他害怕娶妻生子,害怕做人,因为“没有什么造化弄人,一切都是事在人为。”说这话时,他才31岁,还有漫长的后半生。


他有病。


他硕士毕业,家族有精神分裂史。病发前,他在正规单位上班,爱看书,爱打抱不平。因为一件买电脑的小事,他发病了,被送进了医院。


在那里,他按时吃药,如常看书,还说社会就是这样,我们扭转不了它。但等出去了,他仍然“要干些事,因为是男人”。他不知道护士暗地里说过,他永远都出不去的。


他有病。


他在父母安排的老家汽车厂上班,和同事结了婚。他说他受不了老板的压迫,想在40岁的年纪最后一搏,自己创业,开一家刹车片厂。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电话,飞遍全国各地“谈生意”。他想着找300个同学每人借1万块钱,这事儿就能办成。可他失败了,还被确诊为躁狂病人。



在马莉的纪录片《囚》里,我记住了长春某精神病院里的这三位病人。毫不意外,他们最常说的三句话是,“我好了”,“我没病”,和“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作为病人,他们的叙述过分有理有据,有时还十分动人,但他们从来没有说服我,让我以为他们是“正常的”,相反,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精神状况。他们把我变成了“精神病人”。


毕竟,他们的矛盾我接触过,他们的情绪我体验过。生气了我会砸东西,看到不公我会去纠正,有了理想我也愿意不计代价去争取。我不知道这些原本合情合理行为,在哪个刻度上就会被界定为精神病。


所以,马莉导演的《囚》对我来说是一部危险的作品。它竟敢问我们这样的问题——什么正常


这个问题一旦出现,就必然会给被问者带去“不正常”的威胁。一个有自理能力,从未行为过激的人,不一定是“健康的”。他/她很可能就站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什么才是正常?窗内的人和窗外的人有什么区别?(《囚》剧照,下同)


克尔恺郭尔曾说,每个人都要认识到自身处境的绝望性。这是一种彻底的绝望,根本无药可医,连死亡都不能医治。但也只有认识到“绝望”,人才会开始寻找自我,真正成为人。


可实际上,大部分接触到绝望的人,都会被它摧毁。


他们也许会为逃避绝望而迷失在幻想中,出现幻听和谵妄,说自己是被小布什从月球上撵下来的外星人;他们也可能被绝望碾碎,沦为病床上完全没有行为能力的木呆症患者,连闭眼睡觉的能力都失去。


即使这样,克尔恺郭尔眼中最糟糕的,还是认识不到“绝望”困境的“正常人”。他们不会对世界造成搅扰,也不关心自我。他们取得了“无精神性”的胜利,成了社会基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简直太讽刺,太荒诞了。但这就是现实。我们的精神,会被正常社会慢慢扭成一股麻花。它一旦碎裂,精神病院里就会多一名病人。


《囚》花费五个小时,摧毁了我作为“正常人”的通行证,最后,它结束于卡夫卡的一段话:


“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迷失在森林里。”


这不是对影片中精神病人的概括,而是对所有人的警醒。马莉自己也在拍摄结束后感慨,“他们(病人)进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他们打开了我不能释然的心结。”


马 莉,1975年出生于浙江诸暨,独立纪录片作者。曾就职于电台、电视台从事编辑、导演工作。2001年到北京,作为职业纪录片导演,先后为凤凰卫视、中央电视台、湖南卫视、吉林卫视等传媒机构制作了大量纪录片。2007年,马莉导演深入到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原藏区,将镜头对准位于四川石渠,世界上海拔最高县城的一座藏传佛教寺院——色须寺,并于2010年创作完成纪录片《无镜》。2011年,在位于北京城中的“上访”村持续拍摄6年后,她完成了纪录片《京生》的创作。之后的5年,马莉导演来到中国东北某精神病院进行长期拍摄,于2017年制作完成“人的困境”第三部作品,《囚》。


《囚》是马莉的第三部纪录长片。她身兼导演、拍摄和剪辑的三重身份,孵化出了比《京生》和《无镜》都还要长的这部作品。


支撑影片287分钟巨型体量的,是250小时的原始素材。马莉为此动用了手头的资源,进入精神病院拍摄了一年半。


最初的三个月是相当艰难的,马莉甚至没有开机。她只是住在封闭疗区,不停地向病人解释自己的用意和他们的权利。


出现在影片中的病人显然都知道摄影机和马莉的在场,但他们表现地习以为常,还不时把马莉拉到自己的对话里。只不过马莉从不会在镜头后做出回应。这类似于“直接电影”所遵循的不干涉、不访谈准则,也是马莉不对电影做预期的心态体现。


即使得不到镜头的回应,大部分精神病人仍然都有很强的倾诉欲。就连恐惧镜头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愿意对着它讲述自己发病时砍人的过去。而在吸烟室里,一个会写诗的老病人直面镜头说到,“谢谢你陪我聊这么久。以前从来没有人拿我当回事。”



透过镜头,坐在病人对面的马莉和我们,的确是很好的倾听者。我们只想去了解,不强求改变。我们和医生的身份天然不同,我们没有责任在病与非病之间寻找判断依据。我们也没有亲情的负担,不会像一位少年病人的母亲一样,令人心碎地希冀着孩子“精神康复”的一天。


马莉大量的拍摄素材中原本有很多医生诊疗的画面,但她最后没有采用,因为她想把舞台留给病人。所以在《囚》里,“沉默者开口”了,但然后呢?他们得到的是回应还是无言?


看完电影,没有人得到答案,只有更多折磨人的问题。当一位病人在陈述中落泪时,我几乎有点庆幸这部电影是在东北拍摄的。


如果没有那种诙谐的口音和表达方式做调剂,《囚》的沉重真的会让人承受不起。


影片一共分3幕,在第1幕的结尾,就有一位观众哭着离开了影厅。而后面两幕,更是在病人的笑闹、挣扎和困惑里,一步步把观众带到了无解的终极问题面前。


在尼采那里,这就是深渊里的恶龙。


影片的第二幕最为漫长,也是最精彩动人的一章,在那里病人反身怀疑了“有病”的定义。


正常与不正常的辩证法,类似“22条军规”的精神病判断标准,唤醒了观众对于“精神病”成立问题的质疑。当然,关于如何证明自己是否有病的问题,社会上一直不乏争议。所以影片没有止步于此。


它跳出了“病”的情境,挑战了所有的定义,进入了简短却刺人终章,第3幕。


结尾处,一个病人男孩问他的病友,什么是“吃”。


“我知道要张嘴,但什么是’吃东西’你能告诉我吗?你连’吃’的定义都解释不了,还想帮我啊?”


他的病友本来想开导他,听后只能讪笑着离开。剩男孩一个人坐在桌前,自言自语着“吃”的定义问题。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义“吃”。实际上,对所有事物,所有举动,我都无法给出男孩想要的本源定义。他所思考的是“实体”的问题。这困扰了哲学家上千年。如今,这不幸成为了让他的身体不自然抽动的精神病灶。


每个自我都有疯狂的基因,离发病仅有几步之遥。所谓的“自理能力”和“正常”,也许都是自由意识受社会机器驯化的结果。拒绝接受的人认为个人的快乐与自由可以超越道德和法律,于是他们成了精神病人,“被失去”了“行为能力”。与此同时,我们这些正常人也在不断做妥协、牺牲和放弃。


所以“囚”是一个普遍的境况,无人幸免。



我们强过精神病人的唯一一点,就是我们还没有被确诊,没有被药物损害肉体健康。但当马莉的镜头离开医院内部,从外面拍摄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病房窗口时,我就自己也是“囚”中一员。在这个错乱的世界,没人真的正常。


最后再提一下影片的幕间配乐吧。这低保真的钢琴和提琴声来自p.k.14主唱杨海崧的手笔。如果一部有关精神病人的纪录片需要配乐,我也会第一时间想到这名音乐人。他没有煽情和滥觞,只有刀子和夜视镜。


还记得杨海崧曾在一首歌里写过一位手拿鲜花的女人。她淹没在愤怒的人群里,拒绝了自己,成了疯子,但她还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

“请你不要告诉他们

我已经忘了所有的事情

我活在没有真相的世界

那些神奇的不会再神奇

那些死去的不会再死去”

——《手拿鲜花的疯女人》,P.K.14


延展阅读不开玩笑,这是今年迄今最黑暗、最震撼的一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