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宫外传来宫女惊慌失措的通报声时，我刚刚从午睡中惊醒，那百八十日都不来我寝宫一次的皇帝午后突然来访，想也是有要事相商，于是我慌忙从房梁跳到地上，却不小心扯破了衣裙。
来不及懊恼，便听得他不明感情的声音响起。
“皇后，可是又读书入迷失了智了？”
我恭谨低下头，不甘示弱。
“皇上可又是遇见了什么难题？京城人人都道你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所以……”我睁圆一双杏眼，对他呲牙咧嘴做着鬼脸——反正我已经很丑了不如丑的再极致一点，明显一点，也算有了一点人生的意义。“那就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皇帝大人用手微微掩鼻，“人人都夸丑娘娘知书达理聪敏过人，怎么也如此放荡，污言秽语？”
“大智若愚，不拘小节。我固然才华横溢，可我达的理才不是这些迂腐的礼节。”
“皇后此言差……”皇上似要再度开口。却被身后老臣两声咳嗽打断。
“咳咳。此事紧急，皇上还是尽快知会皇后。”
我揪着衣裙上勾破的地方，十分不耐烦。
“是北方旱了还是南方涝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是此类"大事"不要烦我咯。”
他很反常地没有怼我这句，只是幽幽地叹了句：“如你所料，秦楚联合，终究是发兵向齐国进军了。”
“秦王老儿，贼心不死！”我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
正要开口征询他的意见，却看到他不甚耐烦的神色。
“有什么谋略尽管交给将军吧，迎春且在宫中等寡人共用晚膳呢！”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还是立刻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
“圣上要保重龙体哇。”
只是终究忍不住在他转身离开时轻轻开口。
“皇上放心，无艳尚在一日，便不会叫他们，覆了陛下的江山。”
2
两年前秦国计划出兵讨伐我齐，我国使者讲和。秦国使诈，为我国使者出了两个难题。放言如我齐国之内有人解得出这谜题，他们便退兵。
那时候的齐王着实是一个昏君，听闻消息时，他还躺在自己妃子的床榻上。惊得一下子坐起来，用被子裹住自己发抖。
很快他下了一令，如有得破此题者，重赏！
我掀了那悬赏的状子，随侍卫进宫。
大殿之上，我们大眼瞪着小眼。那是家父过世以后，他第一次正眼看我，神色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但我猜，他没有认出我是谁。那场大火中我保住了性命，却也容貌尽毁。
整张脸黑的像木炭，宛如不小心钻进了灶堂的猴儿。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女子吧。
我熟练地解决了那几道难题，却也拒绝了他的封赏。
“我要做你的皇后。”
理直气壮，却语惊四座。
出乎我的意料，也弄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他很爽快地应了。
“大丈夫应言而有信。”虽然说这话时候他还嬉皮笑脸，让人怀疑他其实想说“反正黑了天都一个样”。
……
可是新婚那天，他并没有宿在我房里。以后的每一天，如果没有要事。他绝不会踏入我寝宫半步。哪怕来也只在白天，与我斗一番嘴便匆匆离去。
只是我的待遇奖赏依然给的很足，甚至比应有的皇后待遇更丰厚几分。
我想：人们终究是喜欢好看的人啊，对着我这张脸，只怕他都耐不住性子坐到天黑吧。
我倒是不愁。
本来我做他的皇后，怀着的是一血前仇的目的的。
可我们的皇帝虽然平日爱极与我拌嘴以及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却的确一项项按我劝谏的去做了。
有时候，我甚至自嘲地笑：倒是真的帮仇人把国家治理的越来越好。
只怕这江山，真要被他坐稳千秋万代。
于是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承认吧，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喜欢他。”
3
皇上不喜欢我，我知道。
哪怕婢女们安慰我说整个后宫只有我敢和皇上斗嘴互骂，偶尔骂得急了连敬语都忘了。这也是皇恩盛宠的表现。
可是我也知道她们私下里，都称呼我为丑娘娘。
于是我只是摸摸自己脸上大火蔓延过的伤痕，说道：“我这模样，也敢配得上与皇帝打情骂俏这个词？”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但那时候虽然样子平庸，却不至于可怖。
那时候我还是将军府的大小姐，钟离将军的掌上明珠。
那时皇上还不是储君，先皇打发他到将军府在爹爹手下修习兵法。那时我经常躲在兵场边的桃树后偷看他。
我最喜欢春天，不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曾有个春字。而是桃花开花时，他的剑总能卷起一地花瓣。
那时候偷看总会被他发现。他不嫌弃我难看，反而喜欢和我玩。他甚至说，长大后便讨我做妻子。
后来他长大了，莫名其妙坐上了皇位。下的第一道命令却是……
火烧将军府。
钟离家上下几百口人，最后活下的只有我。
但大火烧伤我的脸庞，改变了我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里黑漆漆的自己，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钟无艳。
4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亲自披甲上场，递出一个又一个锦囊。
可惜秦楚联军太强大，我们只能堪堪打成平手。
于是战场上又摆出了谈判的阵仗。
“我们的条件只有一个。”
秦王似乎格外得意洋洋。
“用你们皇后的人头来换，换齐国百年安宁。”
我怔住了。
世界上那么多难题我都会解，可事关生死之时我却不知所措。
他没有立刻回复。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第一次黄昏后进入了我的寝宫。
“陛下可是亲自来赐我一死的？”我安静地研墨，漫不经心。
沉默。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突然唤我：“阿春。”
我的手顿住了，满天火光重新在我眼前出现。那刺目红色散尽之后，我依稀又见到当年练兵场上英姿飒爽的少年。
“阿春，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那时候喜欢躲在桃树下偷看我的小妹妹。”
“不是我要杀你父亲。那时我靠奸臣扶持走上皇位，朝中佞臣当道，手中并无实权才不得不……”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你原谅我。可是我至少救下了你。我派人护你出府，看到你变了容貌，改了名字。甚至后来立你为后也不敢公布你的身份。”
“我现在终于依靠你的帮助一点点夺回了朝政实权，阿春，以后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其实你不知道，我……”
“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然后死心塌地为你去死吗？”我有些动容
“不。”他神色似有惊慌，但又好像不知如何开口。“罢了，皇后暂且好生歇息。明日寡人再来看你。”
我在他身后笑了笑，在心里默默说：“本来以为，陛下终于能够最后一次的，在臣妾宫里过夜呢。”
6
我没让他在第二天等到我。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登上了齐国城墙。向对面的将士喊话。
“我是齐国皇后钟无艳，我的人头，你们来拿吧！”
我的夫君已经强大到足以治理好这个国家，我相信他。我最后也留下几个锦囊，可以帮助他应付一段时间内出现的棘手问题。
他不需要我了。
一个从来没有和皇上过夜过的皇后，有什么价值呢。
“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纵身跃下的时候，耳边有猎猎风声。
以身殉国，这事我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更何况我也不是个小姑娘，身上便少了许多演说的价值。
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告诉他：
从前我对你说：“你总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可是我没有说的是，“其实我希望你经常待在夏迎春那儿，这至少说明你没事。”
以后我不在了。
希望你永远没事。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一切都好。
【后记】
我是夏迎春。
我本是宫中一介小小歌姬，后来被皇上召到身边服侍。
两年前的宫中暴乱，皇上被流箭擦破，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唤了好几声“阿春”。
他身边的总管太监立刻派人彻查宫中女眷名册，只得我一人曾有幸目睹圣容且名字中有春字的。于是把我连夜送入皇上宫中。
那次之后，我成了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
只有我知道，他唤得不是我。
他醒来的那天，我一身华服跪在殿外。听到有人通报说把阿春姑娘请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皇上如此失态。
进入后宫之中，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们的皇后。她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黝黑皮肤之外，眉眼也很平庸，却在朝阳升起的金色光辉中，染上不凡的气度。我忽然想起，皇后的原名叫做钟离春。
是她。
皇上与我赏花时，眉眼笑盈盈说起曾有位故人极爱桃花。那故人是她。
皇上吃的糕点，偶尔感叹一句曾有老友做这个的手艺举世无双。那老友是她。
我日夜陪伴在皇上身边，却觉得自己只是个影子。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有次我问皇上：“陛下是不是很爱皇后，为什么不常常去看她？”
这是僭越的问题。但他沉默了很久说：“寡人害怕。”
他害怕盛宠会为她带来危险。也害怕她因为父亲之事恨他。
他说她是个单纯的姑娘，不适合卷入后宫的争斗之中。
他说不想在危难之中她被掳走做了人质而他护不了她周全。
他害怕失去她。
我很想问：陛下不害怕对方掳走我做人质吗？
但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可是后来，她还是死了。在皇上还在为她想办法的时候，她从高高的城墙外跳了下去。
皇上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我已经不忍听他日日在她坟冢边诉说。
但却还是有这么几句滑入耳朵。
他说：
“阿春她 真是是个 很好 很好的姑娘。”
“其实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