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高考，致一下我们其实并不怎么样的青春

▼ 本文由豆瓣用户@黄青蕉 授权发布 ▼

又是一年高考刷屏时，又是一段无数人借机怀旧、追忆、感叹自己曾经的青春时光，就像那个老段子说的：

“过去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多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趴在中学的课桌上，被老师丢过来的粉笔头砸中脑门。”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看到这句话，当机立断的吓出一身冷汗。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再让我打回去重活一遍了啊！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青春有什么可好的。

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事实是，当几千年辉煌灿烂的世界文明层层叠叠的传承到我这里，“青春”似乎已经被各路艺术家吹捧成了特别了不起的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就跟“爱”一样，人人都有过，但谁也不能说出它的好来，而且同样的，它们都是在回忆里看起来才比较美。

无数人愿意美化他们的青春，所以连镜头都端不稳的业余玩票青春牌电影和连标点符号都点不清楚的业余玩票青春牌小说才会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其实你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青春，跟电影里的，偶像剧里的，言情小说里的青春是一回事么？

*

2000年的时候我十四岁，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其中之一 ——看啊，我们迎接了香港回归，我们迎接了澳门回归，我们迎接了一百年才有一次的新世纪和一千年才有一次的千禧年，而且我们还这么，这么年轻呢。

可是真实的青春是什么呢？或者说，一个生于南方内陆小镇，相貌平平，双亲下岗，数学成绩还非常见不得人的青春期女性的青春是什么呢？

那完全不像他们告诉我的，那些死去很多年的，名字像可口可乐一样拉风并且传颂世界的大文豪们在小说、戏剧、诗歌里反反复复提及的，伸出双手乞求的，愿意用灵魂跟魔鬼来交换的东西。也不像最早的一批青春小说、新概念作文、或者租书店里五毛一本的少女漫画展现给我的东西。

——当然，鉴于这毕竟是我的青春，是我和你们的青春，作为一个当事人最好还是不要带着过多的私人感情，把它形容的过于不堪。这就像作为一个嘴里正在嚼着菜的食客不能形容桌上的食物吃起来像大便是一个道理。

所以，请允许我，客观的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的青春，那就是——乏味。

**

那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拥有90年代流行的过气仿水晶吊灯和成套的棕红色木家具。房间左边放着书桌和单人床，右边是一个放着全家人衣服的大衣柜，我讨厌这个衣柜——天知道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有多么强烈的占有欲，鉴于她能实际占有的东西是那么的少——在唯一一个能行使主权的空间里，偏偏杵着这么一个并不属于我，而且还常常导致我妈能借着拿衣服的藉口随时闯进来窥视我在干嘛的物件。这件庞大的家具就像我的青春的隐喻：拥有不受欢迎的外形，放在不受欢迎的位置，虽然占地面积最大，但我能对它做的，不过是使用中间双开门柜子的其中一格而已。

就在这里，四面墙之间，困在不舒服的书桌和椅子之间，我的青春在一天天的过去。它们被用来做作业，背单词，应付考试，担忧成绩，连看一本小说也要偷偷摸摸，塞在五屉柜与矮柜的夹缝之间，听到一点响动就要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藏进去，然后一边压制着狂野的心跳一边假装验算数学题。

而走出这四面墙，是另外的四面墙，扩大到一百平米，但实际上分给你的空间更小：一米见方的单人桌和靠背椅，四十来个跟你大致相似的，性别与面目一样模糊的复制品，一个被叫做学校的地方。在这里青春更不值钱。对于我们来说，学校里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唯一的一天，对我们的老师来说则恰恰相反，他们就像被丢进了无限单曲循环的时间漩涡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面对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身高，同样无知者无畏的眼神，讲述同样无聊的课程。这种类似土拨鼠日一样的情节设定让他们感受到绝望，并且毫不吝啬的回报到我们身上——对于老师来说，青春是不需要鲜艳好看的，所以必须装进麻袋似的廉价涤纶面料运动校服，头发剪得像刘胡兰，把每一个唇红齿白疑似化妆的女孩子拎到走廊上骂她们是红漆马桶。这样的青春。

恋爱当然也是不允许的。虽然女孩们结伴上厕所的小团体里总是流传着某某某与某某某下晚自习以后在单车棚亲嘴之类的都市传说，但实际上我们都没有，也深知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投胎在高考大省，进本地二本的分数线都够北上广学子考211的女孩来说，成绩就是青春的唯一目的。我们是那样的世故，严肃，少年老成，在课桌上贴当月学习计划表，日记里全是年级排名，短暂的、去吃饭或上体育课的路上也永远皱着眉头行色匆匆，没有正眼看过身边任何一个男孩。

当然即使是这样我也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说人们。那时候网络尚不普及，电视机是我们能接触的最好玩的东西。那时候我刚刚看到《人鱼传说》，被里面白衣飘飘的郑伊健迷得七荤八素，每天守着有线台祈祷重播。然后是《X档案》里的主角大卫杜楚尼，如果说郑伊健是小女孩的梦中男神，那么大卫杜楚尼就是我从青春期开始直到现在的审美奠基人：长腿，小狗眼，宽肩膀，略微壮实，诚恳中带着风流。我耗费了大把的时间去虚构以他们为男主角追着我满世界跑的爱情故事（上帝保佑发明“玛丽苏”这个词的人），把狗血洒满作业本与考卷之间有限的生活间隙。多年以后回头看看，哪怕以最最俗套的标准来衡量这也根本称不上什么爱情故事，这只不过是，一个除了念书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熊学生发了疯的想要逃离那或大或小的四面墙而已。

但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

然后是二十岁的到来，连同大学，以及大学所包含那一大片我们称之为类成年人生活的，毫无经验可循的空白时间。为了让这一段看上去似乎是青春尾巴的宝贵时光不至于虚度，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想尽办法作死——爬楼顶去看烟花，逃票坐绿皮火车去贵州，去露营，去刷夜，去点篝火，去拥抱除夕夜的陌生人。但在这些长则四五天，短则几个小时的精彩之外，我们还是那个碌碌无为的，背着书包在学校后门吃一碗榨菜肉丝粉的普通人。夏天的夜里我们提着水桶去没有灯的厕所里冲澡，被歌德赞美过的、专属于二十岁少女的年轻肉体在肥皂香气与下水道特有的腌臜气味中烟雾蒸腾。我知道这是对这具肉体的最大限度的浪费，在这样的夜里我应该去接吻去冒险去乱搞，去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挑战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我别无他法，因为环境和家庭都在要求我们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所以我只是乖乖的提着水桶去洗澡，然后披着湿头发买一杯冰冻珍珠奶茶，走路去上晚自习。

至于那些来自青春的附属品，那些旺盛的、躁动的、不知道该宣泄去哪儿的精力，我们都把它献给了自以为是的（伪）摇滚乐。那时候大家开始听披头士，听山羊皮，听五月天，告诉自己要有摇滚精神，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摇滚精神。爱与和平，反战自由，所有这些空旷的大口号漂浮在我们二十岁的头顶，却从来没有落到我们的肩膀和脚跟。我们只知道主唱要帅，要会创作，吉他手也要帅，贝斯手要有性格头发要长，鼓手是什么我看不见所以whatever。直到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我的老同学兼当年的摇滚队友吉小姐来到我的出租屋小住，我打发她去洗干净杯子，好拿来喝刚冻上的菠萝啤，于是吉小姐就那么开着一根比数据线粗不了多少的水流把刚喝过牛奶的杯子涮了，之后的菠萝啤里都能尝到淡淡的奶腥味。我愤怒的批评了吉小姐，请她开大水量认真洗杯子，我们不差那几个水钱，这时吉小姐却回过头来，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货真价实的忧虑表情：

“是吗？北京的地下水还有很多吗？沙漠化治理好了吗？我们的后代还有水可用吗？”

这时候我突然就体会到，这也许就是摇滚精神，是最终落在了肩膀和脚跟上的摇滚精神。虽然我们同岁，但吉小姐已经成功的让摇滚保留了她属于青春时代的善良和天真。而我，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粗陋浅薄，为了一杯没有奶腥味的菠萝啤坑了一大堆子孙后代的叛变者而已。

当然我也并没有以此为耻啦╮(╯▽╰)╭。

****

当我真正拥抱了成年人世界的那一天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也并不是那么虚伪、无聊和可怕。

毕业后我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养活我自己。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这个挑战无疑对于我成功的跨越过内向、挑食、中二病、阴晴不定和自以为是起到了重要作用。为了养活自己，我开始学习交流，学习幽默感，学习跟不喜欢的人合作，学习挨骂，学习被看不起，学习被看不起之后若无其事的原地爬起来。青春小说里总是要把成年人的角色写得浅薄轻浮、狡猾世故，而当我真的靠自己长成了一个成年人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中二少年对于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所发出的尖酸的嫉妒罢了。当我们青春的时候我们总是在等待，等待白马王子，等待救世主，等待伯乐，等待奇迹，而这并不是什么青春的特权，这只不过是我们能力有限却渴望精彩，而且懒得做出任何主动的努力的逃避方式。记得当我还在念书的时候，王朔曾经在采访里骂过我们这批所谓的80后：“整天嚷嚷着年轻，年轻算个屁啊，谁没有年轻过，你老过么？”

当时我心高气傲，只当个笑话看，觉得这是老头子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现在，在一步步远离青春的过程中，我渐渐接受了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甚至不是配角，只不过是70亿路人甲之中的一个，多我一个不多，死我一个不少，所以更应该争气点活下去。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有了五湖四海的朋友，有了平等开头好聚好散的爱情，有了互相帮忙的所谓人脉。即使这个过程毫无精彩成分，节奏缓慢，细节沉闷，但它就这么磕磕绊绊的长成了。这样的人生经历就像栽培一棵树，每天看着它抽出新枝，开花散叶，对于别人来说，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棵树，大马路牙子边哪哪都是，但对于我来说，这却是一根坚强的主心骨，用来抵御人生在世的所有虚无。

所以现在，也许我要把自己已经知道的这个事实告诉你——青春并不是褒义词，就像老也不是贬义词一样。我喜欢我的日渐成熟，而这在时光里打磨得熠熠生辉的独家成熟，再给我十次青春也不换。

祝各位同学高考之后，都能种出属于自己的树，过好属于自己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