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周前,一辆小货车从他胸口碾压而过,胸骨多处骨折,肺部破裂,心脏损伤……为了挽救回他,三个医院的医生合作接力,与死神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赛跑。
这是一个系列文章,一共3篇,今天发布第一篇。
作者 | 殳儆(shu jing)
来源 | "医学界"微信号
我是一个ICU医生。
沈洪(化名)从急诊室收入ICU的时候,已经做了初步的处理:气管插管,胸腔闭式引流。送来的时候,转运呼吸机管道里都是血水,看得出肺伤得不清。
他不象大多数车祸病人,头破血流,面部浮肿。盖着被子的他,即使上着呼吸机,看上去仍然洁净清秀。掀开被子检查胸廓,我开始皱眉头。
小货车从他的胸部碾压过,轮胎印依稀在胸口,血肉之躯,经受这样巨大的创伤,肋骨斜向劈裂了一排,胸骨,肩胛骨,全部折断,随着呼吸,胸廓软塌,出现反常呼吸。
脆弱的肺部碾压后挫伤得非常严重。两侧已经置入的胸腔引流管里持续出血,胸腔引流瓶里汹涌地翻着气泡,说明肺的破裂口很大。皮下软软的,都是积气。
呼吸机已经在用纯氧,监护仪上的数字,才显示氧合勉强到90%的及格线。千疮百孔加严重水肿的肺,勉强维持着他的性命。
“这个肺,要活下来是需要点运气的。”正在检查病人的王医生看着汹涌冒泡的胸腔引流管对我说,“CT上左侧支气管好像是压塌了,希望心脏没有裂口。”
“深镇静吧,老天给他时间修复这个挫伤的肺,才能做气管镜,复查CT,眼下,一动都不能动。”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机参数,仔细看看CT片。
轮胎碾过的左胸,心脏,支气管,主动脉,肺,肋骨,肩胛骨,胸骨,没有一样是牢靠的。化验单上,心肌的损伤指标飙高到危险的程度。
治疗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是稳住不动,保持一个危险的平衡。老天保佑!
小心翼翼的监护和治疗,由一班,传给另一半,8个小时,交给下一个8小时,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危险的平衡保持到了第三天,只要时间足够长,急性损伤会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褪去。肺水肿果然好转了一点。心脏的损伤也有平缓下来的迹象,心包内的出血没有增加,血压开始逐步稳定。
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个气管镜:结果令人沮丧,左侧主支气管狭窄,上叶支气管断裂。就像一个濒临坍塌的隧道,不过千疮百孔的左肺居然还在工作。
又过一天,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出去,做一个CTA,检查心脏和大血管。
“主任,CT室打电话来,叫我们仔细看一下主动脉。”日班的王医生在电脑系统上翻看胸部CT的图像。
ICU医生,胸外科医生,介入科主任一堆人在电脑前看不同寻常的CTA图像。
仔细盯着主动脉的图像。人体最粗大的血管,在暴力作用下,出现了夹层,而且,夹层的位置在升主动脉和锁骨下动脉。
“这个有点讨厌唉!”王医生指着升主动脉的位置对我说,“不定时的炸弹,随时会破。”
主动脉这么粗大的血管出现了薄弱点,一旦破裂,病人瞬间就失血死亡,没有救活的可能。感觉,旁边的胸外科医生悄无声息地叹口气。这么高难的修复手术,在国内的大多数医院都不可能实现。
“左侧主支气管可能需要手术修复。”胸外科医生把另一处严重隐患指给我看。狭窄得很厉害的左主支气管如果塌陷,受伤的右肺不足以支撑他活下去。
“没有条件处理主动脉夹层,左主支气管可以暂时观察,以目前肺的条件,转院还不可能。”我快速做出临床决策。
“够淡定,到底是老江湖。”介入科主任说。
不淡定能行吗?再复杂疑难的外伤,也得先把基本的状态保住,才有可能争取到手术时机,ICU医生最大的本事,就是......稳住!
“好吧,我要去谈话了,准备回答十万个为什么,主任你随时准备来帮手啊!”
王医生是很高年资的ICU医生,这5天来,复杂外伤的困难,不只是病情复杂,告知也是高难度。尤其在这个信任危机的年代。
通常,只要病人车祸没有当场死亡,家属都迫切希望医生有通天彻地的神力,可以挽回一切意外造成的损伤。尤其是,病人才四十多岁,正是一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的顶梁柱阶段。老老少少一堆人焦急地等在ICU门外。
冗长困难的告知,每天都需要很久。
我让伶牙俐齿的王医生先去做检查后的病情告知,自己向省内几家最顶尖医院的ICU主任咨询。
王医生谈的满脸油光进来,累得下巴都快掉了,示意我继续。
“主任,等病人好一点,能不能请专家过来手术呢?”
“能不能现在就请专家过来,马上手术呢?”
“这样重的伤,能不能让领导帮忙联系一下,马上转到能手术的医院去抢救呢?”
“主任,钱不是问题......”
“这样先保守治疗,会不会耽误病情,没有机会手术了呢?”
焦虑的情绪,象一波波巨浪,每一个问题都不好回答。病人已经在生死一线中挨过了5天,时间越久,家属对生存寄的希望就越高。
苦笑~~~尽可能详细地告诉完全没有医疗常识,被焦虑和迫切的情绪包围的家属听:
哪家医院能做这样的手术?什么时候可以手术?现在都回答不了,但是我们会尽力去找,同时,争取病人可以转运的条件......
再详细的告知,也解除不了生死一线之际,对未来的不放心。人,最怕各种各样的未知和不肯定。严重多发伤的治疗,就像高空走钢丝一般,每一步,都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倾覆。
艰难的治疗在继续,忍住最初的一个星期。这些艰险工作是ICU的常态,迷雾一般的未来,此刻还没有看到一丁点希望......
彻底镇静和呼吸机支持,小心翼翼地监测着所有的生理指标。气管插管里的血性痰慢慢消失,氧合在一天一天稳定。胸腔里的出血慢慢减少。升压药物慢慢减量。
治疗的压力,来自于随时可以发生的突然死亡。胸腔有两个随时会爆炸的致命隐患。
告知的压力,来自于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和不能由自己医院做的手术。两边的压力,所有不确定和不放心,由ICU医生坚强的心,不动声色地默默承受。
有一天查房的时候,可能是镇静剂的逐渐耐受,他突然睁开眼睛。那种大梦忽醒,迷惑,却又灵活的眼神,属于一个脑部没有受损的病人。我与他,对视那一秒钟。
转瞬他又回到镇静药物造成的迷茫和混沌中去了。他需要大剂量止痛和镇静药来抵抗周身的剧痛,但是那一刻,作为一个经历风雨的ICU医生,我知道,如果幸运地历经千山万水,他有可能回到正常的人生中去。
我和外科主任,胸外科医生,介入科医生,同时千方百计,发动所有的同行关系网,查找哪家医院,哪位医生可以帮他完成主动脉的手术。
万般无奈中,我还发了万能的朋友圈。
让人激动的回复,来自于省人民医院的同行:可以做!
家属喜出望外,开始转院的种种准备。至为关键的一个星期,给转院带来的可能实现的条件。
ICU医生,需要逐项评估转运的条件:便携式呼吸机能不能支持住呼吸?升压药能不能完全撤离?还在泛着泡的胸腔引流管,能不能短暂夹闭?途中的时间能不能避免吸痰?......
联系最高配置的救护车,联系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整理最初一个星期的诊断和治疗经过......
“主任,我去送吧!”王医生说。危重病人的转运是个艰苦的差事。
“我们一起。”我一边整理胸腔引流管,一边看监护仪上颤颤巍巍不甚牢靠的数字。这个艰难的转运注定不会容易。
救护车转运的颠簸中,危险的主动脉夹层会不会在途中破裂,主支气管会不会因为颠簸而塌陷加剧,只能听凭天意!即使我在,也不会有有效的抢救措施能挽回致命一击。
我完全清楚,所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尽人事知天命。”
搬动转运床的时候,沈洪睁开眼睛,迷茫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秒钟。我推了一下镇静剂,免得途中的清醒影响血压平稳。
该走了。祝你好运!如果你能醒来,回到这个温暖的世间,你不会记得这里,不会认识我,不会知道我们为你承担的种种压力,和作出的种种努力。
高难度的手术和维护会由另外一批同行高手来执行。我只知道,要尽我所能,为你创造条件,安全地转到他们手中。
所做的一切,不为别的,只为天地间,属于医生的那一点磊落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