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80年代短短十年间,塔西陀开始在欧洲知识界风靡起来。自从帕斯夸尔的第一部关于塔西陀完整的政治评注出版以后的50年,塔西陀主义一直是整个欧洲知识界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学派。塔西陀主义的盛行是因为,当1559年西班牙在意大利建立起稳固的统治时,共和主义的政治现实性也就随之而丧失殆尽了。在这种情况下,塔西陀对僭政的洞察力就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而塔西陀主义才随之有了真正的政治现实性。
像马基雅维利主义一样,塔西陀主义同样分化为两支:一种是支持共和政体的“红色塔西陀主义”,一种是主张国家理性和现实政治的“黑色塔西陀主义”。前者的代表是博卡里尼,后者的代表则是某种意义上的利普修斯。
博卡里尼是现代政治的第一个批判者,这不仅是因为他的《帕纳索斯山公报》开启了现代类型的政治讽刺文学的先河,还在于他的讽刺文学能够传达出早期现代绝对主义国家来临之际的历史阴暗面。他的共和主义只是对意大利现状绝望的表现,他的洞察力与其说是在对共和国的观察方面,还不如说仍旧停留在对意大利僭主政治的宫廷生活及其阴暗氛围的体察方面。因此,他的成就也更多体现在批判的方向,而不是建设的方向。
利普修斯是塔西陀主义运动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人物,他的学术成就和影响力要远远超过其他塔西陀学派中人,可以说塔西陀主义几乎是建立在利普修斯的文献工作基础之上。利普修斯几乎以一人之力同时复兴了两个传统,一个是塔西陀主义的传统,一个则是以塞涅卡著作为代表的斯多亚主义的传统。在他那里,马基雅维利的现实主义第一次在新斯多亚主义的人性观念里找到了对应物。利普修斯的斯多亚主义著述中关于公民社会的起源论证以自我利益为基础,完全忽视了关于正义的讨论。他的新斯多亚主义真正暧昧的地方在于,自我利益和个体自律走向了同一条道路。利普修斯的新斯多亚主义政治所表达的是这样一幅政治图景:一方面,公民需要遵从于理性,统治者需要运用理性和政治美德去治理;另一方面,对统治者自身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让理性统治他自己。
除此之外,利普修斯真正具有影响力的是他关于“混合审慎”的界定,他的“混合审慎”混合了正派(honesta)和利益(utilia)。由于利益话语的引入总归在道德上面临着指责,利普修斯采取的论证策略是,尽量缩小欺骗或者狡黠在道德上的危害程度,对其进行必要的分类,接纳一些、容忍一些、排斥一些。为此他区分了三种“狡黠”,接纳一些小的狡黠、容忍一些中等程度的狡黠、排斥一些极为恶劣的狡黠。由于利普修斯所试图接纳的“轻微的狡黠”实际上都带有一种道德上的防御性成分,他对此的界定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接近后来在格劳秀斯那里出现的“最低限度的道德”的某些因素。在他那里,我们几乎已经看到了“自我保存”观念的初次出场,它首先是作为“国家理性”的辩护性概念而出现的,其后会转化为后世自然权利学说的奠基性概念。
博特罗是第一个使用“国家理性”作为书名的作者,他第一次让这个词出现在公共话语的目录内,他的《国家理性》一书是文艺复兴晚期最受欢迎的政治理论著作之一。博特罗一方面承认存在着某种不同于一般理性的、作为统治技艺的国家理性,另一方面他让马基雅维利那里呈现的统治技艺更为中性化,防止这种统治技艺逾越正统道德的界限。而他的道德立场可以说是一种“内在实用主义”(intrinsic pragmatism),简单来说,博特罗实际上主张,为了“显得虔诚”,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真正的虔诚”。这种内在实用主义的表述是一种典型的“利益话语”,对于虔诚的衡量是“有效”(efficacious),而不是合于神法或自然法的规范。
而博特罗的国家话语和他的利益话语几乎是一致的。在他那里,“国家理性无非就是利益理性”。博特罗将“国家”和“利益”放在同一个位置上,表明了“国家话语”和“利益话语”某种意义上的合流,由此造成了国家理性的中立化倾向。
博特罗利益话语的继承者尼德汉姆发展出一种“利益不会说谎”的说法。在他那里,“利益不会说谎”意味着,如果你能够理解一个人的利益所在,那么你就可以明确地知道,他将怎样行事,因为你可以预见到利益将如何支配他,假设他足够明智并知晓自己真正关心的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会按照利益给他规划的路线向前走。也就是说,伪装、狡黠乃至于谎言等伪善的面具可以为“利益话语”所看破。
利普修斯提出的“混合审慎”概念让“狡黠”进驻审慎话语内部。但审慎话语的问题恰恰在于,如果所有人(或者说所有的君主)都接受了这样的教诲,乃至于所有人都采取这样的策略,那么就是一种以狡黠应对狡黠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国家理性的受众群体或许就进入了这样一种博弈状态: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副面具,所有人都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所有人也都弄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因此,“利益话语”实际上就构成了对传统国家理性学说中的“审慎话语”的一个颠覆。国家理性学说的内部矛盾也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