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鼎生(1953年—2017年8月3日),男,1953年生,西南政法大学法学学士。著名民法学家,华东政法大学民法学科带头人。
鼎生兄在经历了一年多与病魔的顽强抗争之后,最终还是力不从心,撒手人寰。今朝尘去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各方哀思如潮涌来,令人难以心平气定。我和鼎生兄曾一同在香港城市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同在法律系任职,一同担任过民法学科负责人,联手把华政民法学科打造成上海市教委重点学科,一同在《法学》杂志任职,一起搬进十一号高楼,相交、相邻、共事三十余年,快乐过我们的快乐,痛恨过我们的痛恨,悲伤过我们的悲伤,遗憾过我们的遗憾。如今,阴阳两隔,生死茫茫,纵有万般感怀,何以促膝相诉?
一、一个一生只愿做“二把手”,不愿做“一把手”的人
1995年我从华东政法学院法律系调任《法学》总编时,认真地向组织上推荐已为系副主任的鼎生担任系主任。组织上也有此意,但没想到鼎生偏偏没有此意!在主持了一段法律系的工作后,他找到我说,铁川,我还是来你这里当个副手吧!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愿当一把手。我说,你来《法学》,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因为《法学》的特色是紧密联系实务,我兴趣在理论法学领域,而你恰好擅长实务分析。但你来了,对法律系是重大损失,我于心不忍呀。他说,哎呀,我爱做我想做的事。你知道,我不适合、也不想做一把手。
就这样,我们俩从法律系的同事,又成了《法学》的同事。我负责麻辣烫短平快的理论法学栏目,他负责紧扣实务前沿探索的栏目,实现了杂志社宪政般地和谐运作。
在这前后,上海市教委要搞一批重点学科建设,法律系拟报法制史和民法两个,幸福去四所后,鼎生一直是民法学科的负责人。但这次他很认真地找到我,说,你老弟名声大,为了保证让民法拿到市重点学科,我和同事们商量好了,由你来担任民法学科带头人。再说了,你还写过几篇民法方面的论文,咱们这样做不算造假。我说,除了授业金立琪老师之外(我曾跟着金老师的研究生听了一学期金老师的课),你可以算我的民法启蒙老师了,你让我情何以堪?鼎生说,咱俩之间就不要再客气了,你多请民法教研室的人喝点酒就可以了。
2000年我离开华政、不再兼任《法学》总编时,我满怀希望地和组织上说,恳请这次把鼎生扶正,担任总编。我还说,鼎生担任过学校分房办主任,赢得上下左右的交口称赞,所以,担任总编一个时期之后,至少可以让他担任分管后勤的副院长(即后来的副校长)。但鼎生还是那个想法,不愿当一把手,宁可让一位副院长兼总编。
一个一生真心愿当二把手、辅佐一把手的人,能不被吴弘兄称为“好人”吗?
二、一个知行合一的民法人格化代表
当年因为我把“民法为万法之母”、“公法易逝,私法长存”挂在口头,逐和鼎生结为学术知音。但多年来的阅历使我感到,法律人能够知行合一的凤毛麟角,鼎生是我见到的唯一的知行合一的民法人格化代表。他生活中民法化,工作中民法化,思维上更是民法化了,所以,连王泽鉴这样的民法前辈、大家也要望之惊叹。
华政民法学科有个大大的怪才李锡鹤。他早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身历文革磨难,平生唯爱思考。年近五十时和民法教研室冯菊萍老师结为伉俪。老李本来在院办工作,但与菊萍一体化之后,迷上了民法,苦心钻研民法哲学。因为曾经遭受歧视,首先便思虑民法上的身份平等原则。他对西方人首倡的人生而平等极为认同,但对西方人称此原则“不证自明”、“毋需证明”甚为不满:任何真理都需证明,何来毋需证明的真理?因此,他发誓要证明人何以生而平等这一法学上的“哥德巴赫”猜想。
老李这个人思想深邃,但拙于表达。连老李爱人冯菊萍都听不懂他的论证表述,最后无法忍受他的晦涩,拒绝与他探讨。老李没有倾听者,几乎痛不欲生。
多亏有了个傅鼎生!老李向他请教,鼎生开始根本听不明白老李在说什么
,但鼎生总是微笑点头,连声不断的“有道理,有道理”。几个月下来,鼎生真的听明白了老李的所思所想,向我说“老李有伟大发现!”鼎生背书推荐,老李送来了大作,我和鼎生把他的文字通俗化了一番,为了吸引眼球,我将标题改为《人为什么生而平等》,在《法学》上发表了。老李的观点是:人之所以生而平等,是因人有独立意志,而意志是自由的,所以生而平等扎根于意志自由。
从此,老李一发不可收拾,在民法哲学领域里呼风唤雨,新论迭出。但我深知,老李的思想建立在老傅的“痛苦”之上,华政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和老李探讨那艰深的民法哲学话题,离了老傅,他会有精神生活?
后来,由于老李的民法建树日益丰硕,在鼎生的运作下,老李由院办一个普通文秘到了法律系民法教研教室,从讲师、副教授到教授,成为国内民法学界卓尔不群的学者。老李的军功章上没有菊萍的一半,而有鼎生的一半,不知老李以为然否?
因为我是华政第一个博士,鼎生担任学校分房办主任时,对我多有关照,我一直心存感激。后来屡屡合作共事,情义深藏于心。我们朋友聚会,他总坐在我旁边,理由是“铁川酒醉之后喜欢拍人肩膀,使人疼痛难忍,所以还是让我代人受疼吧!”二十多年前,鼎生的父亲以高龄仙逝,我参加告别仪式后,曾对鼎生说,你会高寿的!哪里想到他壮年撒手而去!鼎生啊,鼎生,你在先我而去这一点上真不够意思,我就要退休了,我们曾经相约结伴而游,相忘江湖,沐浴夕阳,我们曾经约定去卡拉oK,你唱《三套车》,我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宪权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邹荣一旁倒倒茶,可这一切的一切,现在只有来日冥间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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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5日
写于额尔古纳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