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华：老农民詹姆逊

九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在手机上读到一篇关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文章，不祥之感笼罩了我的阅读，文章讲述了詹姆逊一生的学术成就，通篇下来没有一处说到他的去世，可是怀念性的语句让我觉得这位伟大的学者和亲切的老人可能离世而去了。

到了晚上，我收到刘康发来的微信聊天记录，证实了我的预感，詹姆逊走了。他去天堂了吗？不知道，詹姆逊对天堂没有什么兴趣，最好的说法是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这个世界平行的世界，同样有美好与丑陋，同样有战争与和平，同样有正义和邪恶，同样有平等和不平等……他因此不会一劳永逸，他会继续洞察、思考和写作，继续给学生讲课。他九十岁的时候仍然出现在杜克大学的讲台上，今年八月底开学的时候，他为这学期开的一门课讲了第一次，第二次因为身体原因取消了，然后是他去世的消息传来。刘康同时发来一组二十一年前的照片，二〇〇三年十一月我去杜克大学时与詹姆逊的合影，往事历历在目了。我认识詹姆逊是在杜克的一家餐馆里，我和妻子陈虹，北卡大学的乐钢，刘康是主人，那天中午他请客。我们四个人在餐桌前刚坐下，刘康说詹姆逊来了，我朝门外看去，当时是午餐时间，几个衣冠楚楚的教授走进餐馆，我问刘康，哪个是詹姆逊？刘康说，这几个都不是，詹姆逊正在停车。当时詹姆逊新买了一辆红色大众，应该是大众轿车系列里最小最便宜的，刘康一眼认出了他的新车，伸手指着门外几辆进入停车位的车对我说，那是詹姆逊的车。我不知道是哪辆车，有几个人从各自的车里出来，走进餐馆，我正在揣摩哪个是詹姆逊时，衣着最土的那个微笑地走过来，刘康和乐钢站起来向他介绍我，我和詹姆逊握手了。

当时詹姆逊穿着深灰色的长裤，上身是一件敞开的浅灰色毛衣，里面是绿格子衬衣。这个描述是我在刘康发给我的照片里获得的，其实我不记得詹姆逊那天的穿着，只是觉得他穿得很土。从他的《论现代主义文学》一书里可以看出他顶级的审美趣味，所以他不是对衣着没有品位，是没有兴趣。几年前汪晖告诉我，詹姆逊在欧洲获得了一个大奖，汪晖受邀去参加颁奖仪式，詹姆逊按照要求穿着燕尾服领奖。汪晖说到詹姆逊穿上燕尾服的情景时，我们两个大笑起来，汪晖是亲眼见到詹姆逊的滑稽样子，我是想象到詹姆逊的滑稽样子。不是詹姆逊不能穿燕尾服，他压根就不是穿燕尾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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