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袁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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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幕剧)
角色:
A
B 三个同性的大学生。
X
布景:
一间三角形的宿舍——左面开一个三角形的窗;右面设一个有三角形底气窗门;壁上挂着几个三角形的镜架和几面三角形的奖旗;墙角理放着一个三角形的花盆架和三角形的花盆;室的中央悬下一盏三角形灯罩底电灯;电灯下有 三只写字台搭成一个三角形;寓字台上放着三角形的笔筒,三角形的墨水瓶,三角形的水盂和三角板等物。
A (很焦急地在窗边张望,张了一回又很失望地踱着,忽然高兴起来,从花盆里折下一枝玫瑰花放在枕边,又从柚屉里取出一瓶香水在床上乱洒,又在一张粉红的信笺上写了三个字,轻轻地念着:“I love you。”念毕笑了一笑,把它装在一个粉红的信封内,压在枕下,又来回地踱了一回,把热水瓶里的水冲在茶壶里,喝了一口,照了照镜子,把头发弄一弄乱,听见门外底脚步声,马上钻到被里装着假睡。)
X (开门进来,见A熟睡,轻步走到床边。)
A (无病呻吟。)
X A!A!
A 唔?啊!
X 怎么样?A?
A 没有什么。X。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你下了课来的吗?
X 不,我见了你的条子就来的。
A 那末,阿宝真混蛋,我叮嘱他就送去给你,他又误事了!
X 不,条子他早送来的,我到校医那里去走了一躺,所以来迟了。
A 校医那里!你干吗到校医那里去?
X 你条子上不是说你头晕,眼眩,腰酸,心痛,上肢发烧,下肢出汗吗?我一见就吓了一跳,也不等退课就马上赶到校医那里,想请他过来替你看看的。谁知…
A (发急)怎么样?
X 不幸他出去了。
A (放心)幸而他出去了。
X 怎么?
A 因为……因为我不要看医生。
X 那你上次……
A 是的,是的,不过我不要看校医,我和他闹过意见,也许他会用毒药毒死我。
X 哼!要是医生有那么大的权力,我也做医生去了。
A 是不是你也想用毒药来毒死我?
X (笑)我毒死你干吗?你和我又没有闹过意见。
A 那末,要是我和你闹过意见,你就要毒死我了,是不是?
X 和你这人说话眞不容易!
A 你若要我死呢,可以不用一些砒霜,不用半点硝酸,只要……
X (凝神望着A。)
A 尽望着我干吗?你的眼睛里就有着比砒霜比硝酸还利害的毒汁。你的眼睛能像X光一样照出我的病根;
能像日光一样杀去我的病菌;但是也能像死光一样能使我毁灭。唉!自从前个月你住进来以后……
X A!
A 我偏要讲!你若不让我讲,我的病就会不好了唉!自从前个月你住进来以后……
X A!
A 什么?
X (顾左右)B吃喜洒什么时候去的?
A 他一去我就写条子给你的。
X 今晚回来不回来?
A 大概不会回来了,我希望他不要回来。
X 他真幸福,常有喜酒吃,我在上海是半个亲戚都没有的。
A 我也没有半个,但是这正是我的幸辐,因为亲戚都是讨厌的。
X 我连朋友的喜酒也没有吃。
A 哦!朋友也都是讨厌的。
X 哼!(想离开床沿)
A 喔!(拖住他)你不要误会,你和我的交情是在朋友以上的。
X 朋友以上?那是什么呢?
A (望着他)我不知道。你想呢?
X 知己?
A 知己还是朋友。
X 那末……是什么?
A 我也说不出一个适当的名字。我只感得亲戚是世袭的关系,只是理智的结合;朋友是理智和感情的结合;我们俩是完全感情的结合,不容半点理智的成分的。
X 不,我们也应当有理智的成分。
A 也许在你是这么想,在我是完全感情的。
X 不过完全感情的结合是不能长久的。
A 是的,这是不错的,完全感情的结合是不能长久的,亲戚所以能世袭底缘故,就因为是完全是理智的结合。
X 我爱一件东西要能够长久的。
A 你以为能长久的东西才是可爱的吗?
X 自然,人们都希望多活几年,那正是因为爱生命底缘故呀。
A 但是生命所以可贵,正是因为它不能长久。世界上只有不能长久的东西才是可贵的。呆子都是长命的,圣人都是短寿的,人们都情愿做短寿的圣人而不愿做长命的呆子,正因为圣人要比呆子可贵得多呢。
X 照你的意思,亲戚没有朋友可贵,朋友又没有——那叫什么呢?总得也有个名字咾。
A 最适当的名字就是从结合的成分来叫,我们是纯粹的感情的结合,所就让我们称做——
X 称做什么?
A 称做……(轻声)称做情人吧。
X (站起来)你这人说话太……
A 怎么?我们不能称情人吗?你以为只有男女在发生恋爱底时候才能称情人吗?你错了……
X (想离开床沿)
A X,请你不要离开我。(从枕下取出那个信封。)这是我预备着要给你的“信”,也就是我预备着要给你的“心”。
我踌躇了三个星期了,我不敢向你表白,也是没有机会向你表白,今天恰巧老B出去了,所以我敢大胆……(交信给他)。这里面没有别的话,只有三个字,那是我心里的话,嘴上所说不出来的,现在你折开来看吧。
这是我们友谊的一个大关键:你明白我的心也在这上,我的从此绝交也在这上。
X (看毕欲撕)
A X!那不行!你撕碎这封信就是撕碎我的心。那比砒霜,比硝酸还容易使我死亡!
X 我一向把你当作知已,谁知你也和他们一样地在侮辱我!(想出去)
A (奔到门边档住他) 这不是我对你的侮辱,X,这正是我对你的仰慕。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唉!我知道这回是我们友谊的一个大关键,但是你不要就此和我反脸,你应当格外地谅解我。X!X!你不能去!你不要去。哦! 我的眼睛花极了,我站不住了,就让我死在你的身边吧!(假装晕眩到在X上。)
X (挟他到床上睡好。)你静静地睡一回儿吧。 我不去,我伴着你就是了。
A 哦!我口渴极了!
X 要喝茶吗?我倒给你吧。
A (握着他的手臂喝茶,喝完了还是握着,在他手上抚摩。) X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我毎次碰到你的
手底时候,总觉得有一种电力使我沉迷,也许那就是阴电和阳电的……
X 你又……你应当不要说话静静地睡一回儿,那病才会好呀。
A 不,我若不把肚子里底话全说了出来,那病是不会好的。
X 你肚子里的话就是说一辈子那说得完呢?
A 你别再假痴假呆了,我相信你不是不明白我的心,你是故意装样的。和你说话没有一次不是拿一股热气来
换一股冷气的。
X 也许你的话太热了,可是这都不是对朋友所应该说的。
A 我们本来不是朋友呀,我们是完全感情的结合,我们是——
X A!你再说这些话,我就真的要走了。
A 唉!(哭) X!X!自从前个月你住进来以后,我就疯狂似地爱着你了。
X (想说什么)
A 我一方面竭力想保守秘密不让你觉到,怕你觉到了就会打破我好梦,又一方面又竭力想使你了解我的热诚得
到你的同情,我这样矛盾了一个多月了,今天我实在熬不住了所以说了出来。有时我见你和你同班里的人在一起走路,或是你和老B多说几句话;我就不知多么妒忌。我常常为了你睡不着觉,我常常为了你念不进书,我常常为了你吃不下饭。我为了你已害了恋爱病了,医好我这病的是你,使我死亡的也就是你。X,你慈悲些吧。
X (提手帕给他擦泪)那末你要我怎么呢?
A 我要你说一声你也爱我的。
X 好,我也爱你的。
A 真的?
X 真的。
A 那末,你以后要和我亲热些,不要太疏远了。
X 好。
A 你以后要和老B疏远些,不要太亲热了。
X 好。
A 你以后还要……(打钟声) 啊,这是第四课了吧?
X 是的。
A 你这课有吗?
X 我没有的。
A 那末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应一声到就溜出来。 (从床上起来,忘了有病。)
X 你不是有病吗?那请个病假就得了。
A 哽……不,老赵的功课可不是好玩的,(又装样)头痛!喔,不要紧,反正应一声到就出来的。你要等着我!
X 好,你快去吧。
A (下)
X 这床上怎么这么香?(见玫瑰花)。哦!Rose!(拿起玫块花闻一闻,又闻一闻枕头)不,这不是Rose的香味,这
是Vialla的香味。他一定洒过香水的。(在A的写字台抽屉里寻找)。果然,哦,Capp.o (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马上就放还原处。)
B (挟着两个盒子上。)啊!X。你没有课吗?
X 是的。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吃喜酒的吗?
B 没有——哽,是的,我是吃了喜酒来的,他们都灌我酒,我几乎喝醉了。唔,老A呢?
X 他上课去了。
B 现在上第几课了?
X 第四课了。
B 喔,是老赵的课,所以他不敢不去。哈,那倒很巧。
X 怎么?
B 我很讨厌他。自从你住进以后,我就讨厌他了。
X 你干吗讨厌他?你们从前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吗?
B X,我正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话呢。
X (微笑着) 哈,你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我说吗?
B (惊讶)。你……也有吗?
X 你一向不敢向我表白,也是没有机会向我表白,是不是?
B (更惊讶)。你……你也这样吗?
X 你是不是也……自从前个月我住进来以后……
B 是的,是的,自从前个月你住进来以后——
X ——你就疯狂似他爱着我了?
B (惊喜地)。X!你……你怎么知道的?
X 我怎么不知道。(喜弄他)。你一方面竭力想保守秘密不让我觉到,怕我觉到了就会打破你的好梦;又一方面又竭力地想使我了解你的热诚,得到我的同情。是不是?
B X!你……
X 你这样已矛盾了一个多月了。是不是?
B X!你……
X 有时你见我和我同班里的人在一起走路,或是和老A多说几句话,你就妒忌了。是不是?
B X!你……
X 你常常为了我睡不着觉,你常常为了我念不进书,你常常为了我吃不下饭。是不是?
B (握住他的手)。X?你……
X 你每次碰到我的手底时候,总觉得有一种电力使你沉迷。是不是?
B X!X!你说的都是我一个月以来天天筹备着想向你说而未曾向你说过的话,现在你都代我说了出来了,你真是我的知己!
X 不,知己只是朋友,我们的交情是在朋友以上的。(举着A的语调)亲戚是理智的结合,朋友是理智和感情的结合,我们是完全感情的结合!你想对吗? B?
B X,(怀疑)这都不像是你自己的学识。
X 怎么不是?不是我自己的难道还是偷来的吗?这两盒是什么东西?是吃喜酒人家偷来的吗?
B 喔,我倒忘了。(开开盒子,取出一打手帕)。这是我买来送你的,你爱不爱?
X 这是……
B (又开第二盒)。这是一盒理发用的器具,有梳子,有镜子,有刷子,你看,那柄都是一色红的;你爱不爱?
X 这都是女人用的东西,送我不配的。
B 东西没有男人用或女人用底分别;东西只有丑和美底分别。男人用底东西大都是丑的;女人用底东西大都是美的。女人所以能用美的东西而男人只能用丑的东西的缘故,就是因为女人都比男人要美。但是你是比世上一切都还要美,女人也只配用你所用剩底东西。这些东西我拿进屋子底时候还在犹豫,要不是你这样地了解我,我还不敢送给你呢,怕你会把它们一齐都摔掉了。
X 你既怕我摔掉,干吗要买呢?
B 这很奇怪的,我说了句,说了有使你不自然的话,做了件,做了要使你不自然的事,总觉得非常快活。
X 哼!
B 喔!你不要误会!这不是……
X 唔。这不是你对我的侮辱,这正是你对我的仰慕。是不是?
B X,你眞的这样了解我吗?
X 唔。
B 你真的也爱着我吗?
X 唔——唔。
B 我要你说你也爱我的。
X (喑笑)。好,我也爱你的。
B 真的?
X 真的。
B 那末……你以后……
X 以后要和你亲热些,别太疏远了。是不是?
B 是的。以后……
X 以后要和老A疏远些,别太亲熟了。是不是?
B 是的。但是……我不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X 怎么不相信?
B 我要你——给我一个证据。
X 什么证据?
B 你若眞的爱我,让我们——
X 什么?
B (拖住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划字)
X KI S S。 Kiss!
B 是的。(把他一把拖在怀里接吻)
A (进来,见状大恼)
X (推开B,顺手送他一个嘴巴)。Pig!
B 你!你……(见A声音低了下来)。你……你下课了吗?
A (强作镇静)。唔。你吃了喜酒回来了吗?
B (假装醉态)。是的。哦,他们待我好极了,我停一回儿还要去呢!他们都敬我喝茶,我喝得涨极了,你听,我的肚子里还在叫着呢! (冲到A的身边,也抱住他接吻)
A (推开他)。老B!你醉了!
B 不!胡说!我没有醉!喝洒是要醉的,喝茶那儿会醉?我没有醉!我的神志很清楚,你是老A,他是老C。是不是?哈——哈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