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万千
距离拉斯维加斯枪击案才刚过去一个月多，11月5日在美国德州又发生了一起枪击案，造成超过20人死亡，至少10人受伤。
人性残忍所带来的恐惧和失去生命的悲痛并不那么容易消散。一座城市在经历一场惨剧之后，如何悼念，如何自愈？作者在拉斯维加斯枪击案发生两天后，来到这座城市，写下她的所见所闻。
我们抵达拉斯维加斯时，接近午夜，距离10月2日获知当地发生美国历史上伤亡人数最多的枪击案过去仅48小时。
踏进拉斯维加斯机场内部，就可以看到一座座赌博机堂而皇之地立在候机室的正中间。同行的伙伴里有一人之前来过这里，她告诉我，两年前，在这一排赌博机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枪支买卖广告，画面上是一个穿着黑色背心、手握枪支、
露出八颗牙齿微笑
的女人，一旁标红加粗的字体鼓励刚来这座城市的游客 “ TRY ONE ”、“SHOOT A REAL MACHINEGUN”，下方紧跟着一串地址和电话。
而那天，我在机场没有看到枪支广告。
同伴发来她在两年前看到的枪支广告
我们周围的旅客神色平稳，大家安静地站在行李转盘前等待，没有人想主动打听些什么消息。大厅上方挂着许多屏幕，各自播放着不同的挑逗情绪的动态广告：肌肉男团、水上表演、明星脱口秀等。
声音、图形、光线，一切都为了制造幻觉。
如果选择两种颜色代表拉斯维加斯，我会选择金色和红色。
这是赌城里酒店建筑设计和屏幕广告最爱用的颜色，一个夸张的例子是，高达64层的 Trump Hotel 的窗户外层被镀上了24克拉金。
金色、红色的强烈对比，和闪动的灯光元素，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城市里的人群情绪暗涌，金钱与性的冲动。
闪着金光
的Trump Hotel
拉斯维加斯可能是世界上最适合“酒店旅行”的地方。
在全长6.8公里的，被称为“赌城大道”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有超过30多家酒店，每天为全世界游客提供逾62000间客房。
这里每一座酒店都像是独立的小世界，走进其中任何一座，都能享受赌场、商场和客房服务。不同酒店拥有自己的主题，譬如以城市命名的“纽约纽约”、“巴黎大酒店”、“威尼斯人”。这里应该是唯一一座能够让旅客在同一天和自由女神像、埃菲尔铁塔和威尼斯傍晚布满粉红色晚霞的天空合影的城市。
我们住在偏北端的Circus Circus酒店，在非节假日和周末的日子，不算上税和度假村费用，一晚房费只需43美金。这个价格即使对于国内任何一座以旅游闻名的城市而言都是便宜的。同伴的解释是拉斯维加斯的酒店并不靠房费为主要盈利源，因为每家酒店的底楼都有赌场，便宜的房费会吸引更多人来赌博。
办理Check-in的时候，我看到前台电话座机上贴着一张红底白字的纸条，上面写着“
FUN IS YOUR ONLY RESPONSIBILITY
”，这似乎解释了很大一部分人来这里的动因。
而酒店大堂里唯一能够和刚刚过去的枪击案有所关联的是，电视屏幕里和娱乐广告一起滚动播出的一张黑白图片，正中间写着“#lasvagasstrong”。
第一天，我们计划沿着拉斯维加斯大道，从北走到南。最南边的目的地，正是枪击案发生的地点，曼德拉海湾酒店。
走过卢卡索酒店的玻璃金字塔建筑，抬头已经可以看见新闻里所说的被凶手史蒂芬·帕多克敲碎的两扇落地窗。如果通过270mm长焦相机镜头看过去，还能很清晰地看见窗户内暂时用来遮挡的木板。
酒店的正门拉起黄色的警戒线，有两位FBI警员站着看守，外面有七八个好奇的旅客在拍照。就在这个十字路口的对角，黄色警戒线拉得更长，那是当天案发的音乐会现场，搭起的黑色舞台还没有被拆掉。
十字路口正中间，有一片空地，摆放着写着遇害人名字的卡片、鲜花、蜡烛和人们写下的悼念话语。这座城市还有其它空地，比如百丽宫音乐喷泉前的树下，也有对遇难者的祭奠。不过，这里距离事发地点最近，因而也是纪念物最多的地方。
有一位原本在路口准备右转的的司机，把车停在了旁边，右转灯还亮着。她摇下车窗，看着摆放着鲜花的地方，好几分钟，没有拿出手机。
我看在眼里的这一切，或许也同样被Scott拍进了他的镜头里。
Scott是一位独立纪录片制作人，长得壮实，右手臂有一块巨大的纹身，在26摄氏度的拉斯维加斯午后，穿着黑色背心和迷彩短裤，出现在曼德拉海湾酒店门口。他扛着摄像机，变换不同角度拍摄酒店的正面，FBI警员就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他请我帮他拍一张照片，要求能照片里同时能看见他端着摄像机的背影和曼德拉海湾酒店的名字。
我问他，你来自哪里？
他说洛杉矶，然后又报出了另外几个在洛杉矶之前他到过的城市。原来他和女友两人一直在不同地方居住，最近刚从加利福尼亚州一路开车来到内华达州，他一直在筹备自己的个人纪录片作品，想要探讨“Fearless（不再害怕）”的主题。在新闻上看到枪击案之后，第二天便特意过来拍摄。他还打算之后在周围陆续采访受难者家属和事件亲历者。
聊了一会，我才想起我的第一个问题，他还没有给我解答。我想问的他其实是，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说：“我已经想不起来哪里是我的家乡了。”
在距离曼德拉海湾酒店不到 1 公里的地方，树立着一块20世纪50年代后期设计的“Welcome to Las Vegas”标志。那时，拉斯维加斯大道还没有延伸到更南部的地区，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当地最著名的景点之一。Scott也来到这里。只不过，他感到有些迷茫，因为看到有人在那静静哭泣，有人在那笑着自拍，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城市的伤与乐相互交织，有时候甚至让人认为两者都是不真实的。
第二个主动和我聊起枪击案的是Jack，一位在拉斯维加斯生活了十多年的中国人。
他右脸有一颗黑痣，左耳戴了一枚不太起眼的耳钉，在看到我们走来的瞬间，拉开了他那辆奔驰商务车的车门。
在制定行程时，因为我对要在这座城市度过四天的生活缺乏想象，觉得只需要预留一天半在附近走走逛逛就差不多了，所以提早订了一趟两日游，去羚羊谷和大峡谷。
Jack就是这一趟旅程的导游兼司机。
他之前在美国东部生活过，在不同餐厅当服务员，现在专做短途导游，既带十人以下中国人组成的精品团，也带各国人都有的大旅游团。宽裕点的行程是两天往返内华达州和亚利桑那州之间，紧凑些的，一天之内就要在路上开五个小时的车。他每天向团员收取8美金小费。
枪击案发生的第二天，他原本也是要出团的。但是好几个中国游客都打电话给他，取消了出行了计划，宁可待在酒店里，也不出门。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觉得这起事件只是独例，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到了第三天，情况就变好了，他的客人们不再害怕。
“当时怎么想到来拉斯维加斯的？”
“命苦呗。”
Jack说，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答案肯定并非如此。
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胡佛水坝附近停车休息。这是我们两日游里最后一站景点。
胡佛水坝
胡佛水坝也被称作是“拉斯维加斯之母”。1931年，水坝动工拉开了美国西部开发的序幕。
大批工人聚集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始热火朝天的建设，为这片地区带来人气。同一年，内华达州通过了赌博合法化的政策。
于是，资本进入，一座座豪华赌场开始在西部沙漠扎下根来。时至今日，胡佛水坝还在为拉斯维加斯供电。
我看着平静深蓝的湖面，很难想象这里就是声色犬马的源头。
有数据显示，拉斯维加斯每年接待游客约3870万，这意味着平均每天都有10万人涌入这座340平方公里的城市。即使在发生了枪击案之后，拉斯维加斯对一部分人来说仍然是游乐的天堂，和余生的庇护所。
5号晚上在百丽宫看水上表演 O Show，现场坐了大约近1000位观众。在案件发生不久后，出现在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场所，还是让我产生过一丝担忧。
从事外贸工作的杨翰（化名）告诉我，他认识的一位国内经销商曾和丈夫一起在拉斯维加斯住了七天，从来不去别的地方玩，就是每天换一家不同的酒店住，看不同的秀，“假期过得不要太享受了”。
我在拉斯维加斯还遇到一对上海夫妇。老太太说她和老伴两人之前在洛杉矶生活二十年了，退休之后决定来到拉斯维加斯定居。
“为什么选择来拉斯维加斯呢？不考虑去东海岸吗？”
“这里多好啊，你难道不觉得吗？
你们游客看到的可能就是拉斯维加斯大道，以为这就是赌城的全部了，但是住在这里要有趣多了。
”她住在拉斯维加斯南边的居民区。我查了下，在那里不到300万人民币可以买下一套4卧3卫的房产。在她看来，南城远比最早开发的北城好多了，“穷人住在北边”。
“那你和老伴平时都会做些什么呢？”
“我们，就是赌赌小钱，看看电影什么的。”
坐在右边的老太太羡慕地看着左边老太转到了BONUS奖励
像是这样的老人，我在赌场里看到很多。头发花白的他们和年轻人一样坐在老虎机前一次次按下“Spin”按钮，让面前屏幕上的图案转动起来。
这些浅尝辄止的对话，总让我想起在英剧《黑镜》里那座名叫 San Junipero 的虚拟城市。
《黑镜》第三季官方剧照，《San Junipero》女主演
这座城市的设定是老人们可以通过医院提供的虚拟技术以年轻的身体在 San Junipero 重新感受生活，男人女人彻夜喝酒、狂欢，而忘记在现实世界中，自己的肉体正躺在病床上渐渐老去。
拉斯维加斯的气质里有一部分很像 San Junipero，爱和恨都很浓烈，而痛觉感受可以被调节为零。
每个人来到这的人都有挥霍的理由，他们欢呼、大笑，抒发着自己。周围的快乐让人怀疑是不是不与这个现实世界建立某种联系，绝对就错过了什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对这座城市产生厌倦，想要回到上海去。
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一天，我已经在微信上读到国内公众号写的枪击案相关文章，留言区里很多人都在对文章最后一个句子发表看法，于是我把屏幕划上去又重新读了一遍——
“在拉斯维加斯，人声喧嚣一如往常”
。
我不觉得这句话令人难受，或者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是在讽刺现实。所有集体都是停不下来的机器，它固化在意志中最坚硬的部分像钢铁齿轮碾过石子一般，把所有突发事件融入日常，然后毫不犹疑地继续前进。拉斯维加斯就是追逐快乐的人群的集体，如果有悲伤，也会毫无选择被快乐碾碎。
几天后，Scott在自己的Facebook主页上发了一则长文，宣布自己终于决定将制作纪录片的大本营设立在拉斯维加斯，他还将继续采访与这一起枪击案相关的人。
在我离开拉斯维加斯的那天，酒店门前的美国国旗已经由降半旗的状态恢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