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9封来自父亲的叮嘱
参加工作后,辗转了4个城市,换了7个住的地方。每次搬家,都会清理掉一些东西,尽量轻装简行。但有些东西,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其中,有大学时家人、老师和同学写来的58封书信,它们以最古朴、最温暖的方式,保鲜了我的青春,留住了我的记忆。那58封来信中,有9封是父亲写给我的。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辽西农民,一个小时候因为老实经常被欺负的农民,一个人到中年因为正直实诚被乡亲想群体举荐村长的农民,一个年过半百送走妻子又把儿子送到军营的农民。小的时候,父亲就是父亲,铁打的汉子,也有铁一样的家规。犯了错,手掌摊平放在棉垫上,光滑的木板子落下来,先是痛、再是麻得没有了知觉;母亲走后,我离开了家进了军营,父亲成了母亲,探亲回家,他的话依旧不多,但在信里,比母亲当年还要唠叨。父亲只有小学的文化,信中偶尔也有错字,说给我的话,除了村子里亲戚家发生了什么事是新鲜的,其余的,大都是差不多的叮嘱。那叮嘱不再是当初严厉的呵斥,却都能句句入心。大学的4年时间,正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走在军营里,伴着父亲的叮嘱,我开始了我的第二个人生。
父亲来信的第一句话,基本都是最近家里挺好的。他告诉我,要舍得感情,不要惦念。2000年初,母亲离开,6月底,我到千里之外的徐州读军校,姐姐也按照父亲“见见世面”的想法被撵到省城打工。偌大的热热闹闹的家,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当初,我没有认识到孤单应该是他面临的首要问题,也没有切身体会到一个人侍弄12亩的地会有多大的压力,我唯一担心的,是父亲怎么填饱肚子——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饭,也不会做饭。信里,父亲有时会汇报一下他的进步:会蒸馒头了,虽然品相不好,但还能吃;蒸了豆包,不比往年的差……但每次探亲回家,走进冷清的厨房,我知道事实远没有他说的那样美好。信里,父亲说,你出去了就不能再家长里短、牵肠挂肚,进了行伍,就得想想大事。但父亲越说放下感情,我们却越是割舍不下。十几年过去了,已为人父的我,才恍然明白,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父亲当年说要舍得惦念,是要练硬我们姐弟俩的翅膀,不念温情,却更饱含深情。父亲自己的舍得,才是人间最美的亲情和真爱。
父亲在信里问得最多的,就是手里的钱够不够用。他告诉我,要舍得金钱,别太重利。大一的时候,我每个月的零用钱是80块钱,到大四是180块钱。4年里,除了因为学习和同学一起拼买了电脑,从家里拿了1200块钱之外,我再没有向父亲张嘴要钱。父亲知道我们的同学来自各地,家境基本都比我们好,怕我抠抠搜搜,融不进同学的圈子。于是信里经常和我说,今年的收成不错,粮食都卖了也应该有一万的进项,家里也没啥花销,钱不够了就给你寄点过去。咱们的钱是一个汗珠掉垄沟里摔八辦挣来的,要省着点别乱花,你这一点我放心,但一起出去了也不能一毛不拔。父亲知道我学的是财务专业,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就一再叮嘱:咱们打小不富裕,但工作了可不能把钱看得太重,拿自己的薪水,公家的钱一分都不能往兜里装,千万不能丢了祖宗的脸。你能出去吃官家饭,比咱们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强多了。别贪,睡个踏实觉比啥都强。参加工作后,参加了很多的学习和教育,在大大小小的课上,每次我都能从中听到父亲当年的嘱咐,但压在心底、记得最牢的,还是父亲信里的那5个字:睡个踏实觉。
在父亲的信里,反复唠叨的,还有一定要勤快。他告诉我,要舍得力气,不要贪懒。父亲说,论背景、讲条件,咱都没法和别人比,论脑袋瓜,你也不一定转得过人家。要记住,老祖宗从山东闯关东过来,一辈辈在这里扎了根,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创了家业、赢了口碑,靠的就是本分、勤快。年纪轻,多跑跑腿,累不垮,多干点活、多经历点事,没有坏处。按照父亲嘱咐,我在大学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努力。从大二开始,我上午上课,下午到学院政治部机关帮忙,晚上负责校报的编辑出版,扎扎实实忙了3年。这种半学半工的模式,让我毕业后很快融入部队。在后来的工作中,我秉承了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舍得力气多跑腿,工作获得认可,后来慢慢从基层走到机关,工作单位从河北转到天津,再从天津进入北京。走到今天,我深刻感悟到,父亲是用他种田的经验告诉我,勤快点才能有好收成。
十几年过去了,父亲已年近古稀,仍旧住在老屋侍弄他的12亩地。我们之间,现在已不再书信来往,但保持着每周末晚上通一次电话的习惯。每次打电话,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个钟头,除了家长里短,父亲依旧是重复表达他当年信里给我讲的意思。有时候,挂了电话特别想家,我就把那9封信按着时间顺序平铺在面前,陈年的纸香渐渐弥漫开来。摩挲发黄的纸张,追寻当年的记忆,我依旧像当年读完信一样,入夜,睡得很香,第二天清晨,浑身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