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野城中,千年之前的永丰塔与屏盗碑毗邻而居。
中国城市的名字中,常常隐藏着来自于数千年前的记忆,例如山东巨野。
「巨野」听起来有草莽气,又有古意,和它的历史倒是非常契合。这儿曾经有一片广阔的水域,名为大野泽,巨野之名就从此而来。大野泽的兴衰与黄河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它后来又演变成我们更加熟悉的的大湖:梁山泊。
于是,黄河泛滥与改道、湖泊扩张与衰退,都曾给巨野这片土地带来深深的印记。这些印记,似乎已经消失在城市化的高楼间,消失在了市井与尘烟里。但是如果细细探寻,我们依旧可以从古塔、石碑、建筑和文物中,寻觅到那片浩瀚水域的痕迹。好像粼粼水波与摇曳芦苇,梁山故事与绿林传奇,离我们并不遥远。
巨野的县歌开头第一句是:「在那古老的齐鲁之邦,有一个麒麟降生的地方。」讲的是在上古传说中,巨野曾经出现过麒麟,所以这儿又被叫作「麟州」。
麒麟献瑞图,清代木雕,巨野博物馆藏。
而在史书记载中,巨野也是「西狩获麟」之处。春秋时期,鲁哀公有一次来到大野泽附近打猎,臣子中有一人捉到了一只怪兽,大家都不认得。送到孔子那儿,孔子认出来这是麒麟。并且特别难过,认为麒麟是瑞兽,竟然被人无知地杀死了。他感叹道:「麟出而死,吾道穷也!」,于是从此停笔《春秋》,不再著录,并且不久后就郁郁而终。
史书记载如此,似乎有传说与借喻色彩。不过或许孔子真的见过「麒麟」,因为当时大野泽附近生活着很多动物,不乏一些珍禽异兽。可能鲁人当时捕捉到了一只后来在当地已经灭绝了的食草类动物,被孔子认为是传说中的麒麟。
从地质年代上来看,巨野曾经气候温暖湿润,并且植被茂密,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中沉积成煤层,这也是今天当地仍有不少煤矿的缘由。而到了距今7500年至3000年时,这儿更是进入了高温期。因此在新石器时代遗址中,甚至还发掘出过扬子鳄的遗骸。
安氏鸵鸟蛋,更新世晚期,巨野博物馆藏。
气候温暖湿润,故而黄河流域降水充沛,因此在巨野等凹陷地带,沥水停积,潴而为泽。此时大小湖泊、沼泽纵横,形成了水乡泽国的景象。
因为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可供渔猎,
早期先民们也常常聚居在这片土地上。
但是只要生活在水边,就意味着要时刻提防水患。先民们临水而居时,往往会选择水边台地、高坡作为定居地点,以避免洪水来犯,又能便捷享用湖沼资源。而一旦水位上涨过于迅猛,冲垮房屋后,先民们往往又会在原址废墟上重建家园。
红陶鬶,大汶口文化时期。
堌堆老照片。
巨野境内堌堆遗址分布图。
长此以往,这些房屋居址会越来越高,而这又进一步增强了安全性。在长年累月的重建中,这儿也往往会成为跨越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定居点,于是鲁西南一带出现了不少奇妙的土丘,被称之为「堌堆」。
在
堌堆中
从上向下考古发掘,则会发现不同时期的文化层叠压在一起。这种考古学现象与两河流域的「丘地」文化层非常相似,大概也算是在相似地理条件下的「趋同进化」吧。
而历史的剖面,就藏在这一个个土堆中了。
在河网密布、湖泊浩渺的时候,巨野也是丰腴之地,并且曾经的菏水沟通着江河济淮四大水系,巨野一带因此也是交通要道和「天下之中」。
汉武帝曾将李夫人所生之子刘髆分封到这儿做昌邑王,想必此地也是精挑细选的好去处。
有此地利,巨野也一度是鲁西南地区的中心,昌邑国、兖州、济州等的治所,都曾在这儿。但是因为黄河的泛滥决堤,给巨野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因此金元之后,济州的州治就移到了别处,巨野的中心地位不再。
而黄河泛滥带来的影响,除了使得行政中心的变迁外,还可以在巨野城中看到印记,那就是两处相邻的文物古迹:屏盗碑和永丰塔。
屏盗碑碑亭。
屏盗碑又叫大周任史君屏盗之碑,大周指的是五代时期的后周政权。唐末五代时,政局动荡,灾患不止,而当时巨野一带又河水泛滥,民不聊生,于是盗贼四起。由此可见,梁山泊水浒传的故事,大概也有不少历史依据。
后来一名叫任汉权的刺史来到这儿,经过他的治理,使得当地盗贼平息。老百姓们都很感念他的功德,后周世宗也很是赞赏,特为其立碑纪念。
透过玻璃,可辨碑上字迹。
后来因为黄河屡次决堤,巨野一带成为水乡泽国,高大的屏盗碑也被泥沙掩埋。到了民国时期,甚至只能看到碑首。不过也可能因为此,所以碑身保存得很好,字口清晰。这通碑因为文章、书法、刻工俱佳,被称为「三绝」。
屏盗碑的龟趺座。
另外,除了碑身外,碑座的龟趺也很特别,它的头略略转向一边,不寻常见。大概因为任汉权治理有方的缘故,百姓感念他的功德,后来也将这座碑的龟趺赋予神性。根据县志记载:
「自显德二年,历宋元明至今千百余载而字画完好,未尝稍损已足奇矣。每逢久旱,土人即掘土出龟蚨于外,二三日内必得甘霖,屡有奇验。岂刺史之灵千百载后尚能为民请命与?抑龟蚨历年久受气深已为神物与?亦事之不可解者。」
说的是当地每次遇到大旱天气,大家都会将这座碑的龟趺挖出来以求雨,而且颇为灵验。一方面大概希望「任公」的神力能够继续护佑乡土,另一方面也许和龟趺具有水属性有关,因为民间有时还称呼龟趺为赑屃,认为它是龙的九子之一,自然与降雨有点关联。当然从这段记载中也能够看出来,屏盗碑当时已经没入土中很深了。
民国时期的屏盗碑老照片及八十年代挖掘场景。
到了八十年代,人们在屏盗碑附近挖了大坑,又用吊机等设备将巨碑吊起来,运到今天的位置,建碑亭保护起来。后来又加了玻璃防护,而玻璃实在太脏了,根本看不清碑的样貌,甚是可惜。不过还能从玻璃与屋顶之间的夹缝中,看清楚碑额上的篆书「大周任史君屏盗之碑」字样。
屏盗碑碑
额。
之所以要将屏盗碑挪到此地,主要原因还是要与另一座古迹——永丰塔相互呼应。这座塔有两个奇特之处,一是看起来为五层,实际为七层,有两层淹没在地面之下,原因也是黄河泛滥泥沙覆盖所致;二是按照塔身的收分来看,应该不止七层,但是中间匆匆收尾 ,盖了一座砖木结构的八角亭作为塔尖,外观略显突兀。
永丰塔至今仍有两层藏在水面之下,而这处水域因塔得名,叫「永丰湖」,不知道它是不是当年那场洪水泛滥之后,留下的一片小湖泊呢?
这种「半截塔」的造型,很像开封的繁塔。繁塔半截的缘故是遭到破坏,而永丰塔则可能是建造之时便已如此。
关于永丰塔的初始建造年代至今尚有争议,《巨野县志》记载“永丰塔为唐人所建,未合尖而止,宋人续之。”就是说它是唐末时开始修建,修建到一半时,大概因为时局动荡,未能完工。而到了北宋时则接续修建工程,但似乎也没有按照原来的设计完全建成,在第七层时就匆匆合顶了。
塔身佛龛中可见造像,中间则是砖仿木的破子棂窗。
根据建国前的记录,塔尖木柱上有宋仁宗时候修建后留下的题记,故而也有人认为永丰塔修建于北宋仁宗时代。因此永丰塔有唐末、五代和北宋三种修建年代的说法,而国保碑后的简介中则说的是「北宋嘉佑年间」,很是谨慎。
大佛寺遗址出土的造像,据说放入永丰塔中保存了。可惜塔门紧闭,无法登塔观瞻。
永丰塔周围原先有大佛寺,后来寺院毁于天灾人祸,仅剩此塔幸存,又意取年岁丰收,故命名为「永丰」,成为城中地标。今天它与屏盗碑交相辉映,是巨野千年来历史变迁的见证。
宋金时期因为水患不止,原先建于城北的文庙多次被毁。
到了明洪武十五年时,当地县丞主持迁建文庙到今址。
经过历代多次增修,巨野文庙巍然壮观,曾占地三十余亩,有近百间房屋,庙中还建有「麟州书院」,使得当地文风兴盛。
今天的巨野文庙离永丰塔不过百米,并且虽然只是县级文庙,而且只剩下一座大成殿,但是因为建筑样式特别,所以在二零一三年被选入第七批国保名录。走在文庙里,不仅可以欣赏鲁西南地区保存最好的明代大殿,而且还可以在殿旁寻得隐藏的惊喜。
经过复建,恢复了文庙部分建筑,而其中的大成殿为原构,始建于明代。
大成殿檐柱使用了石柱,不仅坚固结实,而且还不惧风雨。
据说这座大成殿是仿造曲阜孔庙大成殿所建造,殿周也用了雕龙的石柱做支撑。另外虽然大殿为五开间,但是二十四根石柱又构成了副阶周匝,也就是一圈回廊。这让大成殿从外观上看起来为面阔七间,进深五间,显得更加有气势。
大成殿虽是明构,隐隐中有种宋代殿堂的气韵。
而且它还使用了重檐歇山顶。在京津冀鲁一带,虽然文庙数量很多,但是使用重檐屋顶,除了北京、曲阜、承德三处外,今天能见到的,只有巨野如此,可见它的不同寻常。
大成殿后檐中间的一根带款石柱。
很多介绍说,在后廊中间两根石柱上刻有两处铭文,不过今天如果去看,只能看到一根柱子上写着“宣议郎知巨野县事宛平章弘重建”。说的是康熙年间,一位来自北京的章弘在巨野做知县时,主持重(修)建文庙的事。
这位章弘在历史上记载不多,从这处铭文来看,当时他应该是做了不少惠民一方的好事。大概也因此后来升了官,又去了应州做知州。应县木塔上「万古观瞻」的匾额,据说就是他写的。